山坳里的风总是静默的,可即便再静默,该落的叶,也还是会落。

那座孤冢,又被大大小小的梧桐叶覆盖了,虚空里,仍有落叶在眼前飘荡。梧桐树好像就是这样的,一旦入秋,就有永远也落不完的叶子,即使来年长了无数新叶,也仿佛还是拿来落的。

莫三刀抱着两坛酒,抬头望了眼这棵参天的树,又垂下眼眸,站定了。

阮岑已在坟前席地坐下,莫三刀上前,把一坛酒递给他。

师徒俩就在这树下,冢前,面对面坐着,开喝了。

喝到一半,阮岑开口。

“问吧。”

莫三刀抱着酒,睁着有些朦胧的双眼看面前荒疏、萧条的山景,道:“您是白衣剑客,何元山。”

阮岑喝了口酒,目光一丝波澜也无。

“嗯。”

“鬼婆婆,是我师娘。”

“是。”

“她是因为生了晴薇才变成这样的。”

“对。”

莫三刀往边上望了一眼:“那这座坟?”

阮岑喝酒的动作猛然顿住,目光定格在落叶飘零的虚空中,两眼发直,像失了神,像丢了魂。

“空坟而已,祭奠谁,里面躺的就是谁。”阮岑收回那发直的目光,看回手里的酒,“你们祭奠她,这便是她的坟。”说完,仰头就是一大口。

莫三刀啼笑皆非,转开目光,一字字道:“那师父,是祭奠谁呢?”

枯黄的梧桐叶,像病榻上垂落的一只大手,绝望地掉下来,放弃了生命,放弃了一切。

他祭奠的那个人,是谁呢?

那个已消失在山川云天,却无法消失在心扉的人;那个永远与一个黑色身影结伴嬉笑,总不肯回头看自己一眼的人;那个明明被伤得千疮百孔,体无完肤,却临死也不许自己替她报仇的人,是……

“是那支白玉簪子的主人。”

莫三刀声音笃定。

阮岑转头看他,目光冷然:“你知道的倒是不少。”

莫三刀扯唇,仰头喝了口酒。

剑鬼一生只有两个徒弟,但他还有一个亲生女儿。

她叫月白。

那是很多很多年前的事了。

***

“大师兄,你近来的剑法长进不够,削胡萝卜丝儿的时候老是用力不均,做不到根根分明,切的胡萝卜丁儿就更不用说了,连我啃的都不如,难道你的雪昼剑,还比不上我的牙吗?”

盛夏的日光从翠绿的梧桐叶缝隙里投落下来,映在一张雪白的肉脸上,这张脸,蒙着一条又厚又宽的白带子,仅露出个玲珑的鼻尖,和红红的嘴唇。

红红的嘴唇在莹莹日照下翕动,两个梨涡在嘴角一隐一现。

“大师兄,你往后可要发愤图强,勤学苦练了,近来二师兄卖命得很,前天我偷偷去瞧,他已经把‘一衣带水’练得烂熟了。你们每年都要比一次,你除了第一年赢,后来年年都输,这一输就输了十二年,不觉得累了吗?”

她张开双臂,在虚空里划着,抓着,忽然抓住一片柔软的衣襟,当即嬉笑:“我抓到你了!”

何元山把她眼睛上的布条扯下来:“是我。”

灼灼日光猛然刺入眼中,令她不适地蹙起了眉头,眯起眼认真打量了下,面前这人眉飞入鬓,星眸沉沉,一头青丝,一袭白衣,一把长剑。

清冷,孤高,出尘。

是她的二师兄。

“还好没说他坏话。”

一个懒散的声音从头顶落下来,月白仰头望去,那黑衣人屈膝坐在梧桐树树丫上,闭着眼,神态慵懒又悠闲。

月白气道:“姓花的你耍赖,说好了不许上树的!”

黑衣人眼也没抬:“我也不是第一次耍赖了,你就不能长点记性么?”

月白看向何元山,气呼呼道:“你看他,无赖至此,换你来做大师兄算了!”

何元山眉一扬,拒绝道:“不敢当。”

这个语气,不是谦虚的“不敢当”,而是正儿八经的“不敢”当。

月白耷拉下眼皮,转身走到树下去,一拳捶向树干。

树上那道黑影“嗖”一声落到了身畔,不等拳头落下,便把那肉嘟嘟的手握住了:“莫伤无辜。”

何元山的目光落在两人的手上,微微一黯。

“师兄的剑法练得如何了?”他出声问道。

花云鹤转过头,看向何元山,把月白的手松了,撇嘴道:“已经能削胡萝卜丝儿了。”

何元山挑眉,点了点头:“嗯,看来有后招。”

两个人的目光交汇在灿烂的日光里,心领神会,相视一笑。

剑鬼的独女月白已经十五岁了,这一年的试剑,他特意为月白定了个规矩:赢的人,娶她为妻。

何元山在剑鬼公布消息后的第一时间去找了花云鹤:“师兄想娶月白么?”

他以为他会说“不”,结果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点了头。

这个点头,比任何回答都有力度。

何元山心中一凛:“可你比不过我。”

花云鹤看着他,眼睛出奇的澄净、明亮,他反问:“如果我比过了呢?”

何元山抿住了唇。他赢了他十二年,可这一刻,却有了强烈的不安。

试剑的地点还是在飞云峰顶,花云鹤赢了。

赢得干脆,果决,意外。

最意外的,是月白。

最开心的,也是月白。

她笑弯一双月牙儿般的眼眸,追在花云鹤身后一路地嚷,花云鹤分明一脸爱答不理,却就这样俘获了她的人,俘获了她的心。

两人成婚后,剑鬼闭关,何元山下山,临走前,与花云鹤饮了一夜的酒。

“那十二年,都是你让着我的,对吧?”何元山坐在崖边的孤松下,眼眸里映着月光下苍茫的山群,一张白皙俊秀的脸泛起潮红。

花云鹤喝着酒,声音散漫:“赢你一次,你就没日没夜地练,我不让让,你不得累死了?”

何元山皱紧眉,仰头猛灌起酒来。

花云鹤伸手把他的酒坛子夺了过来,骂道:“你这倔脾气,将来不知道哪个女人管得了。”

何元山身子一晃,酒泼了满身,这张才十九岁的脸上,全是失意颓废,潦倒落魄。

“月白管不住你。”花云鹤沉声道,“而且,我也不想让她管你。”

“你发誓。”何元山忽然道。

花云鹤怔道:“发什么誓?”

何元山垂着头,盯着地上的松影,一字字道:“此生此世,不负月白。”

花云鹤面色微凛,旋即扬眉道:“行啊,不过,你也得发一个。”

何元山截然道:“说。”

花云鹤道:“下山后,给我找个弟妹,找不到,就别回来了。”

何元山嗤笑道:“我就算是孑然一身回来,也不会跟你抢。”

花云鹤摆了摆手,道:“莫要小人之心度我之腹,我只是想看看何方神圣能将你降了。”

山风从崖外直吹过来,扑满面庞,吹乱了何元山整整齐齐的发,他在一片乱发中坐直身来,重新靠在孤松上,目光投向崖外苍茫、无垠的天地。

“那你估计看不到了。”

花云鹤挑唇一笑:“先看着吧。”

何元山并没有故意气花云鹤的意思,他是真的认为,这世上不会再有人牵绊得了他了。

喝完酒,他带上剑,下山,十九年来,第一次孤身离开飞云峰。

“白衣剑客”的名号,是在他下山半年后传遍江湖的,人们在客栈、酒肆、官道、郊野争先谈论起他。男人谈他的剑,女人谈他的白衣。

又过半年,天下人知道了原来他是天下第一剑剑鬼的徒弟,男人们愈发兴致盎然地谈论起他的剑来,女人们,则由他的白衣,谈到了他的寡淡无情。

何元山并没有遇见那个能将他降了的“神圣”,尽管这一年多来,他遇见了数不清的女人。有人温婉,有人娇媚,有人活泼,有人内敛;有人锦上添花,有人雪中送炭;有人追随,有人并肩。但没有人能入他的眼。

是这些女人不美丽吗?

不是。

是这些女人太无趣吗?

也不是。

何元山孤身一人走在荒郊中的时候,停下脚步来,想了一下。

这或许便是元稹所说的:“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吧。

郊野的月,白茫茫的一大片,仿佛一眼就可以看到尽头,又仿佛永远没有尽头。何元山仰起头来,望向夜空中那一轮硕大的圆月,想到了那个笑起来一对梨涡的人。

他忽然明白,只要忘不掉她,那么无论自己逃到何处,逃得多远,也逃不出这无涯的月光,逃不出自己心中的执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