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醉仙居。

莫三刀站在门前,盯着二楼窗户内一个席地而坐的人影,回想着花梦适才那话,仍有些“受宠若惊”。

花梦站在他肩旁,一头乌发已重新绾了,也仰头望着二楼窗户里的那人影,撇唇道:“喏,多可怜呀。”

莫三刀不敢苟同:“哪里可怜了?”

花梦唏嘘道:“平白无故背了六条人命,被整个江湖千夫所指,眼见着就要以死赎罪了,还不可怜吗?”

莫三刀眉一挑,转头看花梦:“蓬莱城什么时候连六条人命都背不动了吗?”

花梦回应他的目光:“那就要看,是什么人的命了。”

莫三刀虚眸,花梦道:“六门联盟与我们早有芥蒂,玉酒宴上的人命,看着是六条,实则还要加上十八年前凭空消失的六门家眷,总共一百多条。虽然,至今并无证据可以证明当年消失的家眷与我们有关,但只要玉酒宴上的六具尸体印有‘血花’记号,那么,那些消失的人命,就都得由我们照单全收了。”

莫三刀眼底寒光涌动,回想起那晚在玉酒宴上的所见所闻,正色道:“人真的不是你们杀的吗?”

花梦道:“我们犯得着冒天下之大不韪,去动六个连蓬莱城城门都不敢进的人吗?”

莫三刀抿唇。

花梦又抬头望了眼二楼窗户里的人影,那人,已在提壶斟酒了。

她收回目光,催道:“走吧。”

花玊已经在二楼雅间里恭候多时了。

阒静的室内,飘荡着醇馥的酒香,几案上已摆上了三杯酒,是他刚刚亲自倒的。一杯倒给自己,一杯倒给妹妹,一杯倒给一个他十分想杀、但又偏偏不能杀的人。

房门被敲响。

这个人,来了。

开门的是侯立在屏风外的亲卫韩睿,莫三刀看到他,微微一愣,小声向身旁的花梦道:“你不躲他了?”

花梦坦然道:“我的事已经办完,不用了。”

莫三刀似懂非懂,跟着花梦拐入屏风内,甫一见到花玊,心下到底还是有三分局促。他虽只那么坐着,却浑然一座巍峨的山——且还是一座寒雾缭绕的雪山,不需一眼、一言,便自然地发出一大股冷气、杀气。

但花玊这边,却已感觉自己十分和煦了。

“坐。”他抬头,向莫三刀微露一笑,顺带示意了下自己倒给他的酒。

莫三刀一个哆嗦,屈膝坐下,把酒拿过来,权当压惊。

花玊仔细分辨了莫三刀的脸。

这张脸先是冒充了白意,后是冒充了自己的脸,跟他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毕竟,太年轻了。

“你在找什么人?”花玊开口道。

莫三刀回味了下舌尖上的酒,看了花玊一眼,回道:“一个满头白发,身形佝偻,手拿金杖的老太婆。”

花玊垂睫。

花梦道:“连你都追不上,看来轻功不错。”

莫三刀回想自己在坟前与那老太婆过那一招,冷道:“何止是轻功?那一身内力,邪门得很。”

花玊与花梦异口同声:“鬼婆婆。”

莫三刀一抬眸。

鬼婆婆?

这名字,怎么好像在哪里听过?

“合欢宫的人来了。”花梦看向花玊,眸光透亮。

花玊黢黑的一双瞳眸里现出两个旋涡,深邃而冷峻。他略一沉吟,叫来了屏风外候命的韩睿。

“去查。”

花玊吩咐,韩睿当即领命而去。

酒香弥漫的雅间里再次陷入沉默,莫三刀望着一脸严肃的花玊,开口道:“不知花大公子,想从我这儿换点什么?”

花玊目光犀利。

“换一个人。”

莫三刀一怔。

花梦解释道:“我大哥想请你帮忙,引出杀害六门联盟及长风镖局镖师的真凶。”

莫三刀皱了皱眉:“我怎么引?”

花梦挑唇:“正大光明地引。”

莫三刀一头雾水。

花梦不逗他了,慢慢说道:“凶手冒充我大哥在玉酒宴上杀人,必定要不留痕迹,不为人知。他原以为六门联盟会齐齐到场,谁知,缺了一个唤雨山庄二公子白意,多了一个鬼盗莫三刀。缺的白意可以杀了再放过去,可多出来的莫三刀,该如何处理呢?”

莫三刀心念飞转,后背一凛。

花梦道:“灭口,对吧?”

莫三刀深吸一气:“他怎么会知道我去过玉酒宴?”

花梦笑道:“你自己留下的东西,难道忘了吗?”

莫三刀脸色乍变,他想起来了——那张自己趁乱逃走时写给“玉酒仙”的字条:鬼盗莫三刀拜上。

喉中的酒立时索然无味,莫三刀懊恼地咬了咬牙,早知道一个玉酒宴会牵扯出这么多破事儿,当初就是给他金山银山,他都不会去了。

花梦体贴地给他又倒了杯酒,缓缓道:“明日,我们会替你放消息出去,后日戌时,鬼盗莫三刀将拜访儒商陶义鸣,取他府上家传宝刀——龙牙。届时,我们会在陶府中布下埋伏,你只须将人引来,抓人的事,由我们来做。”

莫三刀闷了酒,锁眉不言。

花梦微笑道:“把人抓了,你也才心安,不是吗?”

莫三刀道:“可若是他不来呢?”

花梦道:“那就得麻烦你出席一下七日后的英雄会,替我大哥证实清白了。”

莫三刀冷笑,看向花玊:“能证实大公子清白的,应该只有长宁郡主吧?”

花玊瞬间眸凉如冰,默然不应。

花梦看了一眼自己的哥哥,自知他的隐情,解围道:“郡主那边,我们自有安排,你只需记得,后日戌时,陶府盗刀。至于你要找的那个人……”

花梦忽然一顿,双眸如隼,盯着莫三刀:“可否告知,为何要找她呢?”

莫三刀想起来就气,自想一吐为快,可又觉着事关师父的隐私与颜面,不便开口,遂忍道:“抱歉,无可奉告。”

花梦眼神黯淡。

交易已经谈完,酒便无需再喝了。这酒,也决然不是莫三刀所愿意喝的酒了。

莫三刀起身,看向眉目冷淡的花玊:“事成之后,花大公子还想要我的性命吗?”

花玊抬眸,寒光暗涌:“取决于你。”

莫三刀沉默。

口风够紧,不杀。

口风不紧,杀。

是这个意思了吧?

莫三刀轻笑,转身走出了屋门。

醉仙居外,已是灯火阑珊了,莫三刀望着头顶一片苍蓝的夜空,长出一口气,正打算往出城的方向走,肩旁忽然多了个人影。

“我送你出城。”花梦仰头看他,目光澄净。

莫三刀挑眉:“保护我?”

花梦垂睫,笑道:“可以这么理解。”

莫三刀也笑,却不置可否,径直往城门方向去了。

长街幽深,像一条黢黑的河,河中星光渐少,是商贩们陆续收走了摊铺,阁中人相继吹灭了烛火。花梦与莫三刀并肩而行,行在瑟瑟的风中,轻轻道:“十八年前,鬼婆婆抓走了我哥哥。”

莫三刀脚下一定:“什么?”

花梦没有重复,她澄净的目光映着四周阑珊的灯火:“我们是双生子,同一天来到这世上,也同一天被人抓走,离开了爹娘。抓走我们的那个人,是合欢宫的鬼婆婆,抓走我们的那一天,是十八年前的元宵夜。我们是除夕出生的,那天,才刚来到这世间半个月,人小小的,风和雪却大得很。我爹率领着四位堂主、八十位亲兵在风雪里追,追了七天七夜,追了十一座城,追回了我,却没有追回我哥哥。”

莫三刀站定在空旷的长街上,星光中,他们的影子并肩而立,他们的影子相伴在一起。

莫三刀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来,这件事的主人公,是冉双荷。

即,花梦的母亲。

街边最后剩下的一个摊铺,也已经开始打烊,莫三刀对上花梦炽热的目光,把眉一扬:“你不会以为,我是你哥哥吧?”

花梦瞳孔颤动,呼吸沉重。

莫三刀忽然握住花梦的肩,把她带到那即将收摊的铺子前,铺架上还摆着几面未收的镂花铜镜,莫三刀揽着她,弯腰,让最大的那面铜镜映出两人的脸。

“你看,除了都是个人样,我俩还有什么地方相像吗?”

零落的星光、月光与灯光映亮了镜中的两张挤在一块的脸,花梦瞪大眼睛,盯着镜子里那个英俊、年轻的少年。

陌生的体温透过脸颊,一寸一寸地漫入心扉,像沸腾的水。

花梦猛地抽开身来。

莫三刀臂弯骤空,等回过神来,脸上一片滚烫。

他赶紧伸手摸了摸。

是花梦的脸烫着自己了吗?

“两位公子好模样,不买块铜镜回家摆放,可是糟蹋了这天赐的福气呀!”卖铜镜的小贩取下了两人刚刚照过的镜子,笑嘻嘻地呈到两人面前来。

莫三刀正要摆手,花梦忽然说话了。

“我想起你的身世和年纪,忽然想到,所以……”她微垂着眼睫,声音苦涩。

莫三刀心里蓦地一抽,抿了抿唇,道:“没事儿。”

花梦深吸口气,抬起头来:“你,一点儿线索也没有吗?”她顿了顿,“关于你爹娘。”

莫三刀看着她,神情渐渐肃然,良久才道:“没有。”

花梦沉默。

莫三刀一字字道:“不过,我,绝不会是你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