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院,一阵夜风从长廊尽头扫过,卷乱一地月影,点点的血,断珠似的坠落在月影上,莫三刀挣开一双温暖却紧张的手,身形一纵,跃下长廊,躲进园圃角落里的树影底下,昂着头,咬紧了牙。

那双手的主人紧忙跟上,于黑影里伸手一摸莫三刀,心下一凉。

自然是满手的血了。

“三刀……”那人吓得不轻,声音已然抖了。

莫三刀闭紧眼,调整呼吸:“赶紧把我的伤口包扎上。”

那人手忙脚乱,自衣襟里抽出丝帕来,哪里够,又慌忙抓起自个衣角、莫三刀衣角,撕这撕那。莫三刀含恨:“姑奶奶,你轻点儿声……”

那人已撕好了,把莫三刀手一拿:“你忍着点儿啊!”

这一拿,疼得莫三刀失声。

半晌,总算弄好了,有惊无险。莫三刀靠在石壁上,长出一口气:“你怎么来了?”

风吹树摇,斑驳的月光雨点儿一样打在身边人脸上。跟莫三刀一样,这张年轻、秀美,就连眼睛,也是一样的琥珀色,一样的热情、明亮。但这张脸的主人,是个亭亭的少女。这少女叫阮晴薇。

“你都两个多月没回家了,我再不来,你还认得我吗?”

莫三刀此刻还是花玊的脸,阮晴薇伸手把他脸上的面皮一撕,扔到一边去。

“这张脸太可恨了。”

莫三刀啼笑皆非:“姑奶奶,这下我俩更出不去了。”

正说着,忽然一阵说话声从长廊那头传来,阮晴薇掉头去看,却被莫三刀一把拉回。两人屏气噤声,缩在廊底的一团黑影里,听得那声音越来越近,一个道:“大小姐难得回府一趟,何不多住上几日,四小姐近来总是怏怏不乐,我们底下人不敢多嘴,就盼着您来,帮着宽慰宽慰。”

脚步声徐徐走近,廊里沉默半晌,响起一个温厚的妇人声音:“四妹的心结,终不是你我能解开的,既不能解,又何苦频频去揭她的疤?我看她在我那儿时,倒也还好,这府中虽清净,却也憋闷,与其拘着她,还不如多放她出去走走,天下这儿大,总能让她遇见一个有缘人吧?”

先前那人一叹。

妇人停下,道:“就送到这儿吧,我屋中自有丫鬟伺候,倒是父亲那边还需人来打理,嬷嬷且去忙吧。”

那人应道:“是。”垂首退下了。

待妇人走远,莫三刀拿胳膊捅了捅阮晴薇,下巴往上一扬,压低声儿:“知道这是谁吗?”

阮晴薇眨巴眼睛:“谁啊?”

莫三刀挑唇:“我俩的救命恩人啊。”

莫三刀原先的设想是,阮晴薇打头阵,入厢房打晕一众丫鬟,自己咬咬牙,趁乱闪入屋内,挟持那嬷嬷口中的“大小姐”——也就是此刻端坐在妆奁前,望着铜镜,神闲气定的蓬莱城城主夫人冉双荷。

这一幕,显然与他先前的设想不符。

“夫人倒是好定力。”莫三刀捂着伤,勾着腰,隔着三步看镜前人,冷笑。

冉双荷对镜摘耳环,淡淡道:“我也算是半个花家人,平生见的最多的就是刺客,早已见怪不怪了。”耳环摘完,扔进妆奁,转头过来,这一看,神色顿变。

莫三刀身上痛,也不管了,上前一步走到离妆台最近的一把交椅上坐下,再一看冉双荷,脸也是一变。

他变,却是因为冉双荷看他的眼神太古怪了。

“夫人?”他皱眉,一喊。

冉双荷似乎一震,回了神。

这档口,阮晴薇已处理完外边的小丫鬟,锁了门闪身入内来。冉双荷再把她一看,蛾眉越发蹙紧,险些再次失神。

“你们是什么人?”她沉声发问,神情竟不镇定了。

莫三刀在椅子上喘了几口气,一笑道:“夫人宽心,我俩俱是好人,只谋财,不害命。噢,不,现下也不谋财了,只求夫人能赏分薄面,送我俩出这府门。”

说完,阮晴薇的匕首已搁在了冉双荷的后颈上。

冉双荷垂眉瞥了眼那匕首,微冷目光射向莫三刀,慢慢道:“你未免太自作聪明了。”

莫三刀双眉微扬。

冉双荷道:“伤你的人,是花玊吧?”

莫三刀道:“是。”

冉双荷道:“既然如此,那纵使你绑了十个我,也出不了这座府邸的。”

莫三刀听来甚觉刺耳。可是转念一想,适才花玊出手时,何其之狠,何其之快,半分余地也无,显然是想迅速结果了自己——毕竟今晚的自己,发现了一个难以活着带走的惊天大秘密。

冉双荷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开口道:“你让这位姑娘把刀放下,我问你三个问题,你如实回答,答完,我替你想一法子,保你们全身而退。”

莫三刀将信将疑,与阮晴薇对视了一眼。

阮晴薇轻轻摇头,表示不可信。

莫三刀却不以为然,他又看向冉双荷,昏黄灯光底下,她的眼神明亮、坦荡、冷静,这样的眼神,动摇了莫三刀的心。

“晴薇,把刀放下。”半晌,莫三刀吩咐道。

阮晴薇柳眉一皱。

莫三刀道:“放下吧。”

阮晴薇撇着嘴,不情不愿地把匕首撤了。

莫三刀看回冉双荷,挑唇:“夫人如何对我这么感兴趣呢?”

她总是在看他,用不同于看陌生人的眼神在看他。莫三刀已经发现了。

冉双荷微微一笑:“你让我想起了,一位故人。”

光影里,她的笑温柔而哀伤。莫三刀心中莫名一涩,清了清嗓子,张口道:“夫人问吧。”

冉双荷道:“你与这位姑娘,是兄妹吗?”

莫三刀道:“不是。她是我师妹。”

冉双荷眼睫微颤,继而一笑:“你们倒是挺相像的。”

莫三刀也笑:“的确很多人这么说过,可能是……好看的人总是相像的吧?”说完,向阮晴薇一眨眼。

阮晴薇哼笑。

冉双荷眼底也不禁荡开一丝笑影,片刻,又问道:“你方才说,你与这位姑娘是师兄妹,敢问师承何人?”

这一问完,莫三刀与阮晴薇脸上的笑俱是一僵。

冉双荷盯着莫三刀,目光灼灼。

莫三刀强扯唇角:“家师遁迹藏名多年,即便我说出来,夫人恐也不知。”

冉双荷执着道:“请教尊名。”

莫三刀见躲不过,又不愿撒谎,只好道:“阮岑。”

冉双荷眼里一黯。

“夫人还剩最后一问。”莫三刀提醒道。

冉双荷沉默许久,再一次看向莫三刀,黯淡的双眸里重又亮光莹然,但光却极薄,像晚冬时,湖面一触即碎的冰块。

“你,可认得合欢宫的鬼婆婆?”

鬼婆婆?

莫三刀眉一皱,摇头。

冉双荷眼里的那道光,彻底碎了。

莫三刀道:“夫人,你的问题已问完了。”

冉双荷坐在绣墩上,垂下的眼睫掩盖住了眸中的光,莫名的,她整个人都像被掩盖住了一样,单薄,黯淡。

“眼下花玊既然在查你们,便一定在府中各个出口布下了埋伏,花家刺客拿人的功夫,你们心中有数,何况一个人现在还带了伤,脱身的机会,实在难有。我明日回蓬莱城,你们可先在外间歇一宿,等到天明,藏身在我随行的箱子里,与我一道出府。”

“出府后呢?”阮晴薇问道。

“花玊在京中还有事务处理,并不与我一道回城。出府后,我会吩咐车夫把你们带到城外的杏林里,到那里后,两位便可自便了。”

冉双荷说完,人似乎带了倦意,眼皮耷拉,生气寥寥。莫三刀想到她先前的神色变化,心下蓦然有些惘然,起身道:“那就有劳夫人了。”

冉双荷微一点头,不再回话。莫三刀看了阮晴薇一眼,被她搀扶着出到外间去,两人凑合着在两把交椅上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