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如水,泼进一座青山,莫三刀怀抱两坛美酒,坐在葱茏高大的老槐树底下,低头咬开一个坛盖,抱起坛身,仰头就是一口。

琼酿入口,清凉甘爽,莫三刀面上却不见陶醉之色。幽冷清辉透过叶子缝隙,落在他英朗的脸庞上,照进他一双深棕色的眼眸里,那里面宛如旋涡,深不见底。

“功夫倒是有那么一点儿厉害,不过,早晚有一天,你还是得叫我一声‘三刀爷爷’。”

一张眉目冷然的脸,再次从脑海里闪过。莫三刀皱皱眉,抬手擦干嘴边的酒,盖上坛盖,往身后的老槐树上一靠,闭眼。

山风习习,酒香阵阵。

是时候回去了。

莫三刀睁开眼睛,正将起身,倏尔耳根一动,脸色随之肃然。山林深处,两串疾步飞掠声震荡于林间,正朝这边迫近。

莫三刀神思飞转,环顾四望中,瞥见左前方的一丛灌木,当下拿起两坛美酒向那里一抛,层层灌木,顿时掩盖了两个坛子,他扭头向那风声迫近的方向看了一眼,谇道:“两坛酒也要追,真是抠得可以了。”

说罢,纵身一跃。

老槐树微微一震,抖落了两片树叶。

铿然一声,一道青光划破夜幕,玉酒仙身形疾转,自林中飞来。在她身前,一道黑影如疾风卷过,身形到处,草絮翻飞,赫然便是那黑袍男子。

“站住!”玉酒仙娇喝一声,掌中短刃快如乱箭,眼看已追至黑袍男子背心。

黑袍男子反身一剑,震开短刃,其时双足点地,在老槐树下侧身站停,眸光如冰。

玉酒仙顿足站定,微微一凛。

“你受伤了。”她忽而一笑,灿如星辰的眸子里竟有几分得意。

黑袍男子抿唇不言,人虽如松挺立,胸口却已隐隐起伏。玉酒仙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慢慢将掌中短刃收入身后,背着手道:“不愧是堂堂蓬莱城的大公子。花玊,你知道吗?我就是喜欢你这副冷冰冰、硬邦邦的样子。你越是隐忍不言,我越想得寸进尺;你越是拒我于千里之外,我就越是想把你收入囊中。”边说,边向前走近,话声停时,人已快到那道黑影胸前。

花玊眉峰一敛,举剑,剑尖直指玉酒仙鼻尖,一道无形屏障,立时把二人隔开。

玉酒仙笑,伸手把剑尖撇到旁边去,抬眸凝视面前这个足足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男人:“你不会杀我的。”

花玊漠然道:“仗着皇家身份作威作福,可不是你长宁郡主的风范。”

玉酒仙咯咯一笑,伸手把面前的白纱取下,月光笼罩中,一张粲丽笑颜宛如珠玉生辉,令人挪不开眼。

“你是什么时候认出我的?”长宁歪头问道。

花玊不答:“玉酒仙呢?”

长宁道:“死了。”

花玊挑唇:“狠毒至此,倒是跟我花家刺客有几分相像。”

长宁莞尔:“所以你我般配呀。”

花玊收剑,回剑入鞘,眉眼仍是冷如冰霜。长宁见他一副要走的姿势,当即上前要拦,花玊却忽然一掌劈来,掌风劲烈。长宁猝不及防,闪身避让,双臂险些被掌风所伤,忿然道:“花玊!”

花玊漠然离去,更不停留。

长宁气急败坏,猛然喝道:“来人!”

话音甫落,周遭林子里忽然闪现出数道黑影,个个身着劲装,手佩利刃,其中一个,竟还挟持着一名身着紫衣的高挑女子。

这女子虽是被挟持,眉眼间却绝无张皇神色,反而微扬着脸庞,目视虚空,冷冷立于月下,一双凤目锐利又清冷,宛若雪中傲立的寒梅,冷艳,清绝。

花玊回头,脸色一变。

缠斗至此刻,他脸上终于出现了不同于冷漠的其他表情——震惊、担忧、愤怒……长宁看得分明,心中既痛苦、又痛快,深吸口气,看了眼紫衣女子,再看花玊。

“想不到冷若冰霜的大公子,竟也是个有情郎。早知如此,我就直接将她擒来了,什么六门联盟,简直多此一举。毕竟,我们的大公子和这天底下的男人也是一样的,难过美人关!”

花玊眼中一寒,一字字道:“放人。”

长宁笑,倔强道:“你现在亲我一口,我就放人。”

山风卷过,满地落叶纷扬,长宁盯着花玊,一脸笑容,也一脸失意惨淡。

花玊也看她,眼中却是毫无波澜:“蓬莱城动不得王府,不代表我动不得你。”

长宁扬眉,显然不信,却在这时,忽听身后几声闷响,长宁转头看去,惊见林下亲卫竟已倒了几个,其时寒气扑面,那紫衣女子眨眼已到了跟前。

“啪——”一声脆响,落在长宁的面颊上,那肤光胜雪的脸,立时印下一个通红的掌印。

长宁骇然失色,眼珠几乎要从眼眶坠出,不及反应,身旁人影攒动,紫衣女子一手抓住花玊左臂,提气将走。长宁大惊,慌乱中翻动皓腕,从袖中激射出两支袖箭,然箭方离身,面前的山林已是空空如也了。

“花玊!”长宁大愕,抢步追去,可苍茫夜幕里,早已没有了那二人的痕迹。

“你个王八蛋!”长宁冲着林子一声大喊,声音里竟带哭腔,单薄的身子亦在月光里微微发起抖来。

“过来!”长宁怒视远方,声音却是向后面吼去。

一众亲卫面色张皇,从后赶来,齐声跪下。

长宁摸着火辣辣的脸颊,深吸口气:“那女人从哪里来的?”

一个亲卫回道:“适才郡主追赶大公子,我等担忧,便暗中随行,谁知刚一离开微山湖,便发现她一直在湖畔亭中窥伺,因形迹可疑,是以当场擒获。拿下她时,实在易如反掌,所以看护时掉以轻心,现在想来,是我等愚钝,中了她的计了……”

长宁回想起月色中那女子冷艳的脸庞,恨意涌动。亲卫看了眼她红肿的脸颊,惭愧道:“属下护驾不周,请郡主责罚!”

长宁怨愤难消,正待发作,忽然眼神一冷,仰头向上望去。

月挂中天,星河浩渺,夜空底,一棵老槐树静立风中,伸长枝杪,寂寂摇动。

长宁盯着那枝叶最茂密的一处,缓缓眯起了双眼。

“出来。”

微风习习,吹过灌木,吹过草丛,吹过一棵孤零零的老槐树,吹过按剑待发的一众亲卫,吹过眉目渐冷的长宁。

一个少年,从老槐树树干后探出了个头。这颗在习习微风里探出来的头,束着个松散的发髻,凌乱的碎发下,掩映着一双琥珀色的眼睛。

这双眼睛里,载满了笑意。

“姐姐。”眼睛的主人喊了长宁一声,“你是在说我吗?”

长宁杏眸一虚。

这个人,究竟是什么时候从树上跑到树下去的?

那人仍扶着树干,看着长宁,月色映照下,眼神竟是出奇的天真。长宁不禁一笑出声,走上前道:“你在这儿待了多久了?”

那人老老实实道:“我一直在这儿。”

“噢?”长宁挑眉,一步步向少年逼近,借着树下清辉,少年面孔也愈发清晰起来:刀裁一样的眉,琥珀一样的眼,山峰一样的鼻,花瓣一样的唇。

“姐姐。”这两瓣唇忽然说道,“你是怕我将刚刚的事情说出去吗?你放心,我这人向来胆小,你和那黑影子才一来,我就吓晕了过去,要不是刚刚你叫我,我今晚上估计都醒不过来。”边说边瞧长宁身后的几个亲卫,纳罕,“呀,这么多人了?”

长宁脸色渐沉,少年忽然往后退,警戒道:“姐姐,你不会要杀我灭口吧?”

长宁一愣,目光转向左前方的一处灌木丛,思量片刻,忽然冷哼一声,挑唇道:“放心,姐姐不会,姐姐,还舍不得杀你。”

少年微微一笑。

长宁眸光一凛,不等他笑完,霍然出招,却不想少年反应竟是出奇的快,招至半路,眼前的笑脸便已消失无踪。

“难怪那座冰山不敢搭理你,果然最毒妇人心哪!”空荡荡的山林里投落少年的戏谑声,长宁忿然仰头,目之所及,根本不见人影。她心念疾转,倏地盯住左前方的一丛灌木,扬手射去两支袖箭,果不其然,箭方离身,少年眨眼便已到了面前。两支袖箭,被他稳稳地接在指间。

长宁得逞地一笑:“看来鬼盗爱酒的传闻,不假。”

莫三刀捏着那两把冰冷的袖箭,眼里亦渐渐变冷:“可惜长宁郡主温柔敦厚的名声,却是假得很。”

长宁冷笑,却并不在意,倒是她身周的一众亲卫眼露杀气,纷纷拔剑出鞘。长宁手一抬,做了个“退下”的手势,盯着莫三刀,开门见山道:“帮我偷一样东西,玉酒仙留下的酒,我全给你。”

莫三刀扬眉。

长宁笑:“你会答应的,如果你想让‘鬼盗’的名字多传几年。”

莫三刀扬着的眉一定,深棕色的瞳眸里涌出寒气。

她在威胁他,用皇家的身份,官府的权威。

莫三刀轻笑出声,低头,捏了捏自己的鼻尖,再抬头。

“姐姐想偷什么东西?”他很识趣。

长宁满意道:“刚刚那个穿紫衣的女人,你看到了的。”

莫三刀笑:“那可不是个东西。”

长宁道:“你说对了,她的确不是个东西。”

莫三刀无言以对。

“十天后,我在微山湖老地方等你。”长宁并不给他讨价还价的余地,说完,扬长而去。

莫三刀双手环胸,往老槐树上一靠,瞪着长宁渐行渐远的背影,恨不能用眼神将其化作灰烬。

老天作证,他这个鬼盗的“鬼”,绝不是“色鬼”的“鬼”。他能偷来上品的汉白玉,能偷来举世无双的冷月刀,但绝偷不来一个活生生的大家闺秀——且还是一个看起来并不“闺秀”的闺秀。

莫三刀长出一口气。

他职业生涯的第一个坎儿,来了。

“偷”人的第一步,是找人。这个在山林里扇了长宁郡主一耳光后,带着花玊飞身而去的女人是谁,莫三刀并不知道,也不了解。

不过,他知道花玊。而且,十分了解。

花玊身边从来没有出现过女人,尽管他今年已经二十七岁了。一个男人到了二十七岁还没有成家,是很奇怪的,尤其是一个身为蓬莱城城主独子的男人,到了二十七岁还没有成家。

他为什么不成家呢?

以前,全天下的人都说他冷漠孤高,厌恶女色,今天,莫三刀发现他根本不是厌恶女色,恰恰相反,他心里,有一个很在意的女人。

那么,他为什么不将这个女人娶回家呢?

莫三刀突然有一个大胆的猜想——

这个女人,他不能娶。

放眼天下,有哪个女人近得花玊的身,却偏不能被他娶进门?

莫三刀已经想到了。

当然,这一切推断的前提是,花玊真的跟今晚这个紫衣女人有私情。而且,是很长、很深的私情。

莫三刀忍不住在老槐树下慢慢地拍起掌来,一拍一摇头:“好戏,好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