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所发生的事果然不出宁如月所料:那些靠投机取巧进来的人大多数连第一层的关卡都没闯过,只是在冥观阁短暂地呆了一天便无奈离去。不过,作为出身于武将集团的湘王世子,朱承霁居然一路高歌,顺利通过了前四关的考官命题内容。

再往上,便是选手之间的竞技对抗,根据往届的经验,多半又是神仙打架,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事实的确也是如此。

农历九月十四,冥观阁第五层大比。

比试内容已经在前一日晋级结束后由陈济川公布,通过抽签的方式确定对手,两两以对诗的方式进行比试,互相出题,每轮限时一炷香,先对不出的人为输家。

按照原本的规矩,登上冥观阁第五层的应当有五十人,可是陈济川领着一众考官左想右想、精挑细选,却还是只通过了四十九个人。秉承着宁缺毋滥的原则,第五层也只放进了这经过考核的四十九人。

这也就注定了,在第五层会有一个人没有对手,轮空后直接进入第六层。

老实说,能够走到这里的都是文学造诣上的佼佼者,甚至夸张一点讲,随意将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单独拎出去,未来都会成为名动天下的夫子。

每个人的实力都不俗,保不准就会被哪匹突然冒出来的黑马给淘汰了,所以当陈济川宣布将有一个轮空名额的时候,在座的一个个都激动起来,希望自己会成为那个直接晋级的幸运儿。

宁如月带着连瑶,面色凝重地坐在角落的位置,周身气压极低,无人敢靠近。

在她看来,朱承霁的晋级是有问题的。

以湘王府对子女的教育来说,朱承霁略通文采没有任何问题,但是他居然在人才济济的天下论学中以“一介武夫”的身份,力压众多为此准备多年的学子,这显然是不合常理的。

她可从未听说过湘王世子在文学上的造诣有多么深。

当然,万事无绝对。

只是结合海选时朱承霁的表现,再联想到今日陈济川宣布会有一人轮空直接晋级,整件事情就开始变得扑朔迷离了起来。

这怎么能让她不多想?毕竟,前四层的考核能否晋级可都是由考官说了算。

更加“巧合”的是,朱承霁每一次所抽到的考题,似乎都有最优解,就像是商量好、早已知道题目一样。

陈老先生……

宁如月心底因为文学这片净土被玷污而感到悲哀和愤概,却又因为要完成和连鸿洲的交易而不能轻举妄动。

人到无求品自高,可她偏偏有所求。

宁如月将头无力地垂下,额前青丝盖住眸前视线,刚好错过了身边人见她失落时的坚定眼神,其间滚烫,好似要将人灼烧。

伴随着太阳的升起,几位考官终于开始抽签,动作小心翼翼似乎是在甄别着什么,每抽出两个写着名字的字条便彷佛松了一口气那般,慢吞吞地公布。

“第一组,宁岳对文华青。

“第二组,荣元良对宁星。

“第三组,……”

一直到第二十四组结束,四十八人的名姓都被念出,那轮空之人呼之欲出,不是别人,正是这次论学的最大“黑马”,湘王世子——朱承霁!

得知这个结果,有几位年轻些的学子想要站起来说些什么,可身子刚起了一半就又硬生生地坐了回去。无它,如今湘王府风头正盛,他们又哪里能与之抗衡呢?无人领头,他们也只能当吃了个哑巴亏,寄希望于在接下来的几层“讨回公道”。

然而就在所有人打算接受这个结果的时候,一道略显稚嫩的声音从角落传出。

“宁星仰慕世子才识已久,想要讨教一二。”

——竟是连瑶!

宁如月垂着的头猛然抬起,不可思议地看着身旁站起来的人儿。

此刻,连瑶衣角无风自动,单薄的背影被清晨从窗棂处透进来的光束镀上滤镜。她每说一句话,便朝朱承霁走一步,等到最后一句落下,她已经站在了朱承霁的面前,小小的腰板挺得笔直。

“不知世子可否给宁星一个机会?”

“宁星”的话说完了,朱承霁看了看周围人的目光,又看了看站在高台上一脸尴尬的陈济川,手紧紧握成拳头,指节因为不堪重负而发出了“咔擦、咔擦”的声响。

文人,最看重的就是名节。

若是拒绝,他这次来参加论学的目的就完全无法达到了,想到父亲“拉拢文人,为谋反造势”的嘱托,哪怕是万般不愿,也只得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箭在弦上。

他不知道这个“宁星”究竟是从哪儿突然冒出来的,此时,他看着眼前的人,只觉得恨得牙痒痒,又哪里会想到对方是自己为了上位而苦苦追求多年的小公主连瑶呢?

折扇一开,朱承霁深呼戏几次,勉强维持住了最基本的体面,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既然宁星公子开口了,那朱某人又怎么能拒绝呢?”

闻言,连瑶不着痕迹地笑了笑,拱手道:“世子大度。”

而那个“被轮空”的学子荣元良,则是满目震惊地看着连瑶和朱承霁的互动,一时哑然,说不出话来。一方面,他为自己直接晋级,不用因为担心发挥不好而被淘汰感到喜悦;可另一方面,他却又因为宁星的举动而感到羞愧。

如此风度,不愧是夺冠热门。

因为突如其来的变故,考官组决定将宁星和朱承霁的比试放在最后。

可是一直到其他人都比试结束,他们都没有商量出来一个好的对策,只得匆匆让朱承霁上了台。

结果显而易见,匆匆上台,自然匆匆落败。

有趣的是,当考官将朱承霁淘汰的结果公布时,这人居然风度翩翩、大方作辞,倒是让在座的大多数人刮目相看,在心中暗道世子好气度,之前猜测其“徇私舞弊”的声音也小了许多。

接下来的几天倒是没再出什么岔子,独独令人感到可惜的是,连瑶所扮的“宁星”在第八层的书法比赛之中被噪声打扰,一时手抖,失误输给了她原本应该是在第五层的对手荣元良,让无数围观群众大呼可惜。

好在“宁岳公子”不负众望,一路过五关斩六将,成为了这一届的天下论学的三个优胜者之一,也就是说,宁如月将于霜降那天登上冥观阁顶楼,站在九层露台之上,与天下人,论天下学。

-

这日,便是霜降。

天下英才齐聚一堂,江南城万人空巷,都站在了冥观阁前的空地上,翘首以盼这十年一度的文化盛事。

天刚蒙蒙亮,江南薄薄的水雾浮在空气中,伴随着古朴秀丽的建筑,别有一番韵味。

霜降作为秋季的最后一个节气,清晨温度极低。

比试还没开始,宁如月带着连瑶站在九层高台的边缘,呼吸之间吐出了白色的雾气。

寒风吹过,肩上的披风被吹得猎猎作响,宁如月呵了呵手,侧过头,目光落在了连瑶被冻得有些发红的耳朵上。

正所谓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纵使湘王府再疯狂,也不至于在无数双眼睛前面做出些过激行为。考虑到连瑶的安全问题和她接下来要做的事,宁如月在与主办方协商以后,将连瑶以兄弟的名义带进了冥观阁。

似乎是察觉到了身旁人的动作,连瑶转过头,对上了宁如月灼灼的目光,魂魄瞬间被摄走。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己的心,红着脸别开眼,嚅嗫地问道:“如月姐姐在看什么?”

“没什么,”宁如月舔了舔被风吹得有些干燥的唇,鲜红的嘴唇瞬间泛上光泽,“民女只是在想,这天下熙攘,来来往往,皆为一个‘利’字,我们站在这高台之上,所为所求所牺牲,当真是值得的吗?”

宁如月话说得隐晦,连瑶却灵光一现,联想到对方曾经告诉自己的有关于“流言蜚语”的嘱托,连瑶沉默半晌,过了许久才重新开口:“如月姐姐可知,瑶儿当日为何要站出来挑衅朱承霁?”

连瑶骤然变得晦暗的目光让宁如月心口狠狠一颤,手不自觉地搭上了冰凉的围栏,指尖用力到泛白,声音里有着几分微不可察的慌张:“……为何?”

连瑶吸了吸鼻子,目光纯粹,慢慢凑近了宁如月。

宁如月下意识就朝后退,还未曾走几步,身子却被另一侧的围栏拦住了腰身,朝下望去,便是隔着距离遥遥的人海。

退而不得,宁如月只得绷紧下颚,将头微微仰着,脖颈束成了一道优美的弧度。

还好,连瑶的动作在两人距离缩小为一拳的时候便停了,她双手撑着宁如月腰侧的栏杆,独属于少女的清香气息将宁如月笼罩住,瞬间心跳如鼓,宁如月只能眼睁睁看着面前的少女一边红着脸,一边开合着唇,隐晦而又放肆地述着衷肠。

“是为了重要的人。”

“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