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河由京城直抵江南,前后需要通过大大小小近百个桥洞,对船只的大小限制极为严苛,但毕竟长途跋涉,为了保障时效和宁如月的人身安全,连鸿洲给她安排的船只虽然不大,却也五脏六腑样样俱全。

虽然是小船只,但也正因为如此,靠风帆和艄公就可以安稳在运河航行,也就免去了再去寻找纤夫来掌控方向,不会像乘坐大船那般惹人注意,能够很好地避开湘王视线。

两位身着朴素但一脸正气的强壮男人坐在船尾,他们互相说着这些年走水镖遇见的奇闻轶事,到了尽兴之处,还相视着爽朗一笑,笑声传了老远。

宁如月登上船,目光落到他们怀中抱着的桅杆,再瞧了一眼他们腰间佩的镖局令牌,立马便明白了对方的身份,对着两人微微颔首,算作是打招呼。

那两人看到宁如月,先是一愣,暗叹自己走南闯北这么些年,却从未见过如此“妖冶”的男人:五官浓烈精致,光洁高挺的驼峰鼻两侧是一双狭长的桃花眼,眼尾还微微上扬,带着几分游离于性别之外的妩媚。仅仅只是短暂地看了一眼,便会让人不由得在心底感叹造物的神奇。

他们甚至不约而同地在脑海中冒出了一个诡异的想法:倘若这人是女子,怕是全天下的男子都难以抵抗其魅力。

不过震惊归震惊,该有的职业操守还是得有。

他们定住心神,将目光从来人无可挑剔的脸上别开,拱了拱手,动作之间充斥着江湖义气:“公子便是宁岳吧?此去路途迢迢,我们兄弟二人奉镖头之命护送公子下江南,当然,这掌舵撑船的事情,也是由我们二人负责,两位且安心跟着就好。”

宁如月回礼,点头道:“那便有劳二位了。”

“公子哪里的话,”年龄稍微长些的男子摆了摆手,顿了顿,又接着说道,“倘若此行结束公子满意,还请公子在镖头那里替我们二人美言几句,毕竟咱们走水镖的就靠口碑吃饭呢!”

“那是自然。”

在本朝,走镖的人分为路镖和水镖两大类。路镖按下不表,走水镖的人不仅需要相当的武力值,还需要会掌船、懂水性,可谓是河海之间的全能好手。

其中,走水镖的人又分为两类。

一类是类似于眼前二人这样的,在镖局具有正式的登记,专门跑各种长短途,靠的就是口碑揽大客营生;另一类人,则是无名无份的“黑户”,四处拉散客,偶尔安稳跑镖,更多时候则是四处游荡,在水上靠劫持往来船只为生。

念及此处,宁如月有些担心地朝着连瑶看去。

倘若只有她一个人还好办,哪怕是碰上了那些走黑镖的人,和两位镖师联手,哪怕是打不过,逃跑也不成问题,倒也不会出什么岔子。可她偏偏带上了连瑶,那就需要再考虑一下船上的安全问题了。

宁如月刚想开口询问二人能不能临时再雇些同局镖师,就看到船舱的帘子被人打开,从中走出一位身着纯黑色便服的女子,年龄莫约三十来岁,腰间佩一把长剑,虎口和食指侧面长了一层厚厚的茧,一看便是用剑的老手。

只见那女人一出来,船尾的两个镖师便不说话了。

宁如月眉头一挑,显然没料到船上还会出现其他的人,更何况还是位习武的女子。

要知道,太平盛世,重文轻武,习武之人地位远不如前,就算是男子也多走科举一路,更何况是女子。

而且,看这人举手投足之间的动作,功夫显然不低。

宁如月眸色一暗,将连瑶揽在身后,眼神闪烁。

“敢问姑娘是何人?”

那人见宁如月如此戒备,也不恼,道:“二位不必如此紧张,某人对你们并没有任何恶意,能安稳出现在这艘船上便已是证据。”

女人话里明里暗里都在说自己是皇帝派来的人,宁如月却不敢放下心来,毕竟,她离开皇宫之前收到的消息中,在这艘船上,是并没有这个陌生女人的位置的。

宁如月喉咙上下滑动几次,又瞧了瞧坐在船尾默不作声的二位镖师,定了定心神,说道:“这艘船已经被我们二人包下,还请姑娘速速离去,免得引起不快。”

听到宁如月的话,那女子轻笑一声,从袖口掏出了一样东西,避开镖师的视线,将其展示给了宁如月:“我也是这船上的客人呢,公子不如随某人进船舱一叙?”

宁如月不知道瞧见了什么,她沉默了半晌,过了片刻,居然主动拉起了连瑶的手腕,半护着连瑶随那人进入了船舱。

突然被心上人拉住,连瑶的脑子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身体却很坦诚地给出了反应:心跳瞬间变快。而等着她被宁如月牵引着坐下时,脸也已经红透了,连带着耳朵都变得烫得发慌。

从整体来看,整个船分成了一个主舱和两个侧舱。

主舱内部的布置很简单,大致分为休息、办公、杂物三个区域,各自有些相关的必需品。至于另外两个侧舱,估计也是差不多的布局,只是空间会小些。

等到宁如月和连瑶安稳地在办公区的桌子边坐下,那女子才深深地朝两人鞠了一躬,行先是朝连瑶行了个大礼,才将目光投向了宁如月:“奴婢见过小公主、宁先生。”

连瑶还沉溺于“如月姐姐拉我了”、“如月姐姐手好软”、“好想就这么一直被如月姐姐牵着”的碎碎念里面,冷不丁被人叫唤,下意识就应了回去,话出口才后知后觉想起来此刻自己正身着男装,哪里是什么“小公主”,当下心口一紧,小心翼翼地看向宁如月,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又给对方添麻烦了。

然而宁如月却一脸平静,似乎是早已预料到了这一幕。

方才那人从袖口掏出来的东西是暗卫令牌,是皇帝从小培养的、忠心耿耿、武艺高强之人才会有的东西。

没吃过猪肉但见过猪跑。宁家身为文官世家,又曾经是文官集团的领头羊,身为宁祁钰的独女,宁如月对于这些东西,还是知道一二的。

毕竟虎毒还不食子,连瑶跟着自己一同离开的消息怕是早就传进了连鸿洲耳朵里,这女子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上船,那大抵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不过知道归知道,连瑶在身边,万事马虎不得,该确认的东西还是要再确认一遍:“可否让我再看一眼方才的东西?”

“自然。”那人没有犹豫,将令牌掏出,递给了宁如月。

暗卫令牌通体为黑色,正面刻着腾龙的标志,不知道是什么材质做成,握在手里隐隐有几分清凉,宁如月细细摩梭了一会儿,确认了其质感不似造假,而后再翻到背面,一个“巫”字静静地躺在其上,字体上有些划痕,甚至还有被火焰灼烧过的痕迹,显然是跟着主人经历过许多风雨。

“巫姑娘。”宁如月心下了然,将令牌递还了回去。

“嗯,”被称作“巫”的女子将令牌拿回,收入袖中放好,而后将看向连瑶,眼神中竟有几分关切,“奴婢奉皇帝之命,前来保护小公主安危。”

听到这里,宁如月松了一口气:倘若这人说是保护自己,那倒还真要再细细品味一番,可如果说是保护连瑶,那就再正常不过了。

原来,当连瑶站在她窗边,陌生脚步响起又消失的时候,宁如月就知道连鸿洲已经知道了连瑶来找自己的这件事了。

宫里消息传得快,什么都躲不开皇帝,连瑶身为小公主,无时无刻都会有人在暗中保护着,当然,也可以说成是“监视”。

那人故意出现在自己的视线,自然是意味着连鸿洲已经知道了连瑶没去生日宴反倒是出现在了自己这里,再加上连瑶的声音其实并不小,她们之间的对话怕是已经被听了个七七八八。而她一直等到那人重新隐匿藏好,连鸿洲也没来,就知道连鸿洲这是默认了连瑶想要和自己一同离开的意愿。

所以她才松口,允许连瑶跟着自己一同离开,并且让其写了一封信留在宫中表明去处,也免得下人受罚。

不过宁如月不知道的是,帮助连瑶“金蝉脱壳”的是连瑶的“好哥哥”,也就是当今名头正盛的二皇子连炀坤,家丑不外扬,说一说也就过去了,并不会当真因此罚些什么。

至于为什么连鸿洲会默许连瑶跟着她走,个中缘由却是复杂,值得商榷。

放下戒备之后,宁如月松开了连瑶的手腕。

至于为什么巫身为暗卫,会光明正大地出现在他们二人面前?

且不说传闻中皇帝暗卫个个都会易容之术,单说这船上的人数一只手也数的过来,哪怕当真这张脸是巫的真正面孔,也无伤大雅。

况且,看那两位镖师的反应,怕是并不知道眼前这个女子的真实身份。

不过短短几分钟的时间,已渗出了汗意。

骤然得到“解放”,连瑶有些意犹未尽,悄悄偏过头去看宁如月的弧度分明的侧脸,心底又开始打起小算盘了。

面前这个人说了,她是父皇派来保护自己安全的,那自然是会听自己的话。虽说多了双眼睛,但只要平日里将她支开,四舍五入,在船上的这段日子就是她和如月姐姐的“二人世界”!

想到这里,连瑶有些激动:虽然不能表白心意,但是能和喜欢的人朝夕相处,那也是极好的。

这下子的朝夕相处可不像宫中那般的朝夕相处,这回,可真是“朝夕相处”了。

连瑶瞥了一眼船舱内孤零零的一张床,好不容易凉下来的耳垂又开始发烫。

花了好大力气才让自己不去多想,等连瑶抬头,就看见巫正看着自己,脸上的神态和母后看自己时有着异曲同工之妙。然而当她揉揉眼睛,想要重新确认一下,就看到巫把视线错开了,正襟危坐在她的对面,一连正经。

这种反差甚至让连瑶觉得自己是不是出现幻觉,看错了。

旁边的宁如月也感觉到了一丝奇怪: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从巫看连瑶的眼神里,看出了一丝属于长辈关切后辈的……“慈爱”?

巫似乎是感受到了两人的探究,心底暗骂一声“失态”,手虚掩着嘴唇轻咳两声,站起了身:“如果没有什么事的话,奴婢这便告退了,如果有什么事的话,只需要大声喊奴婢一声,奴婢便会出现。”

连瑶巴不得现在立刻马上就和宁如月单独相处,赶忙应了下来:“好的。”

“嗯。”巫又抱了一拳,再度行礼之后,手握着腰间佩剑,快步离开了舱内。

等到巫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船舱的帘后,宁如月才收回目光,心中暗暗默念“巫”的名姓,总觉得有些熟悉。

会是因为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