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言:“夜色之浓,莫过于黎明前的黑暗。”

时值五更天,正是一天当中最为昏暗的时候,本该和夜色融为一体的房间却隐隐亮着烛火,昏黄的光穿过油纸糊的窗户,像无尽黑暗里的一叶扁舟。

房内,连瑶跪坐在床上,脊背颤抖,抱着被褥的指尖因为过分用力而失去血色。

她用深呼吸勉强维持着平静,汗涔涔的脸颊上泛着不该存在的潮红。

这不是她第一次梦到宁如月,可梦中场景的变化却让她措手不及。

自打七岁遇见宁如月开始,对方的身影就常常出现在她的梦境:从孩提时的无知,到再大一些的懵懂,梦中的那个人总是以一种“姐姐”的姿态和她一起经历光怪陆离的幻想。

正是因为这些梦,连瑶一直以为她对宁如月只能算作是“好朋友”,或者说是“闺中密友”,最多再捎带些许对年长者的依赖,更多的便没有了。

可当她及笈那年,一切都变了。

照宫里的规矩,公主及笈时,会有一位嬷嬷为其讲述男女之事。虽然连瑶身为皇帝最疼爱的小公主,不至于刚成年就寻摸驸马,可该知道的还是得知道。所以当嬷嬷对着尚且不谙世事的她说出有关于“爱”的字眼时,连瑶的眼睛就滴溜溜地转了起来,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

既然这世上有“男女之爱”,是不是也会有“女女之爱”?

这个问题在嬷嬷给她讲常识时一直回荡在她的脑海之中,以至于嬷嬷前脚刚走,她后脚便忙不迭地跑到皇后身边,一双眸子泛着莹莹的光,对着母亲问出了心底的疑惑。

可惜皇后只是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摇了摇头,不作回答。

但她到底还是知道了——

当晚,连瑶梦见宁如月身着火红长裙,单手撑着,半遮半掩地倚在床边,一双狭长的眸子微微弯着,嘴角噙着似有若无的笑意,一边拉着自己的手腕,一边唤她“瑶儿”,语气缱绻、风情万种。

这一切,哪怕是在梦中,也让连瑶羞红了脸。

可若说单单是这样还不至于让连瑶如此慌张,毕竟她从小自在惯了,无拘无束。自从那晚梦到那些“羞人”的东西之后就认清了自己的内心,也很快地坦然接受了“自己喜欢如月姐姐”这个事实。

可是今夜……

连瑶双眼放空,目光有些迷茫地看着被子上的花纹,手颤抖着抬起,慢慢触上了唇角。

柔软、温热,带着些许潮湿。

连瑶抿了抿唇,回忆起梦中人灼热到近乎快要将她烫伤的呼吸,心跳再度变快。

不知道是因为宁如月真真切切地出现在了自己的身边,还是因为昨天在桂花园的拥抱,这一次的梦,较之以往更为隐晦、也更为深沉,宁如月炽热滚烫呼吸间带起的一圈圈涟漪就快要将她吞没,让她坠入其中,无法自拔。

虽然在那吻落下前她便惊醒,但在梦中,两人的唇已近在咫尺,呼吸交缠之间甚至可以看到宁如月细密纤长的睫毛和鲜艳红唇上似有若无的纹路。

这让她哪里顶得住。

连瑶长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从绮丽幻想中抽离,可是越是想要忘掉梦里的场景,就越觉得自己的脸上烧得慌。

她不是圣人,能拉下脸去找父皇要人就是因为心底对宁如月那些不够清白的、朦朦胧胧的小心思,如今这些心思被梦境戳破,大白于天下,这让她怎么能平静?

再度入睡是不可能的了,于是她只好苦瓜着一张脸,穿好衣服,赤着脚,双手捧着刚才惊醒时点燃的烛火,走到案几边坐下,借着一丝丝微弱的光亮看书。

注意力终于被转移。

不知道过了多久,惜流的声音从窗外响起:“公主,卯时到了。”

连瑶抬头,循着声音望去,发现窗外天色已经大亮。

合了合衣衫,道:“进来罢。”

“是。”惜流话音落下,随之而来的就是门被推开的声音。

一如既往地生涩,令人牙酸。

连瑶赶忙捂住耳朵,动作匆忙间还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好在她在晴柔发现之前就调整好了,倒也没惹出什么麻烦。

“公主,”惜流在案前站定,眸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后又很好地压了下去,“早膳已经备好,先生也已经在学堂等着公主了。”

连瑶点点头,说是学堂,其实就是父皇替她额外搭的一个书房,其中笔墨纸砚一应俱全。平日里的早课和习字抄经都是在学堂完成的,只是最近因为宁如月的事情才耽搁下来,一连好几天都没去过了。

想到这里,连瑶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尖,道:“吃过早饭便去吧。”

“是。”

-

被晴柔和两人送到学堂门口,连瑶摆了摆手示意二人退下,深深看了一眼被下人擦得锃亮的学堂牌匾,推开木门。

“学生连瑶,见过先生。”

从古至今,人们都强调尊师重道,所以连瑶一进门就鞠了个大躬,虽然不知道今日来的是哪位先生,但行礼喊先生总归是没错的。

可是左等右等,也没听见喊她“免礼”的声音。

疑惑之间,连瑶悄悄抬了头。

对上的是宁如月带着玩味的眼神。

连瑶一愣,身子下意识地就往后退了一步。

“怎么,”宁如月唇角微微勾起,“小公主很意外吗?”

哪里是很意外?分明就是意外极了!

无声地咽了一口唾沫,连瑶甚至已经开始想用什么借口才能逃离这个“是非之地”了。

毕竟刚刚才梦见那般羞人的梦,到底小女儿心性,害羞在所难免。

连瑶深吸一口气,眼睛转来转去,思维也变得活泛起来。

宁如月是经过文官集团讲学认可的“公主之师”,是自己最为名正言顺的老师,和之前那些三两天便换掉的老先生有天壤之别;更何况,这人是自己苦苦央来的,她到现在还记得自己信誓旦旦对父皇说“儿臣听说宁如月才高八斗,想请教一二”时的模样。

左想右想,于情于理,宁如月都该在这里,而她也没有理由离开。

逃避无果,连瑶只得任命般叹息一声,朝着对方又作了一揖:“只是有点惊讶,瑶儿见过如月姐姐。”这声招呼打得倒也没有不情不愿,只是声音有些小、耳廓有些红。

宁如月看着连瑶纠结得快要皱到一起去的小脸,笑道:“怎的又变成‘如月姐姐’,不叫先生了?”

“啊?”连瑶吐了吐舌头,软肉划过嘴唇,带起一抹水泽。

宁如月看着眼前一闪而过的粉嫩,眼神晦暗、语气绵长:“叫‘先生’。”

连瑶正被“害羞”这个小怪兽缠着,听到宁如月有些喑哑的声音,没想那么多,顺垂着脑袋,乖乖地开口唤道:“先生。”

“嗯,”宁如月压下心底的悸动,狭长的眼眸中却还是残留着些许滚烫的痕迹,顿了顿,道,“今天给小公主讲《策论》。”

“《策论》?”听到书,连瑶眼神一下子亮起,连尴尬都抛掷脑后。

“嗯。”宁如月颔首,示意连瑶坐下。

连瑶点点头,鬼使神差地,并没有坐到宁如月的对面,而是越过案几,选择在宁如月身旁的蒲团坐下。

这小孩儿,胆子倒是大了不少。

朝思暮想的人坐到了自己身旁,宁如月身子一僵,喉咙微微滑动,沉默着将一本泛黄的书从袖口拿出,递给连瑶:“这便是昨天皇上召民女前去的理由。”

“嗯?”连瑶接过书,一边好奇地翻着,一边竖起耳朵听宁如月的话。

看着连瑶认真的神情,宁如月心下有愧,却还是将早已想好的借口半真半假地说出:“皇帝希望小公主能够成为一个有谋略的人,这本《策论》就是皇上昨日给民女的。”

其实她的话句句属实,只是把最关键的信息抹去了,因为想要保护连瑶心底最珍贵的那一抹童真不被世俗沾染,或者,能让连瑶晚一点、再晚一点才去接触那些不够光彩的阴暗面。

至于为什么皇帝会拿出《策论》这本她最喜爱的书籍,宁如月只当是个巧合,没有深究,只是念着或许有朝一日会有用处而暗暗记下了这件事。

连瑶默默听着,没有作声,沉默了足足半晌,才沉闷闷从喉咙里吐出一声“嗯”。

宁如月说的肯定不是父皇找她的理由,至少不是全部理由,不然她怎么会从大殿出来时红了眼眶?连瑶没有开口,她相信对方不说肯定是有她自己的理由。

只是这么想着,连瑶又出了神。

直到宁如月从她手里抽过《策论》敲在她的头上:“在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哎哟——”连瑶吃痛地叫了一声,满眼委屈地望向宁如月。

其实宁如月的动作并不重,只是很轻的提示,但是却好巧不巧地敲在了连瑶的耳朵附近。本来只是常人会忽视掉的声音,可传到连瑶耳中,却彷佛有一万个人一起打鼓那般震耳欲聋,疼得让她险些跳起来。

“如月姐姐,痛。”

连瑶如同小兽般受伤的声音传进宁如月耳中,宁如月看了看自己的手,有些愣神,随后又望着连瑶不似作假的表情,关切问道:“是敲到哪里了吗?要不要找太医?”

虽然母后不让自己把这件事告诉其他人,但当连瑶看到宁如月怜惜的眼神时,还是没忍住,薄薄的雾气泛上眼眶,撒娇道:“耳朵难受。”

“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