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鸿洲看着宁如月好奇的表情来了兴致,饶有兴趣地问道:“既然被称作才女,不妨猜猜朕此次召你入宫是为了什么?”

宁如月红唇微抿,压下心底多余的好奇,深呼吸一口,道:“民女不敢揣测圣意。”

连鸿洲一只手搓着大拇指指节上的玉扳指,另一只手则随手拿起一方玉佩把玩:“但说无妨。”

躲不过去,宁如月只好假意做出思考的模样,沉默半晌,才慢条斯理地说道:“恕如月愚昧,并不能猜透皇上的心思,还请皇上明言。”

“哈哈——”

连鸿洲笑得大声,心底对宁如月这个先丞之女又多了几分重视。

进退有度,不错。

敛去笑容,连鸿洲招了招手:“过来。”

“是。”

宁如月弯了弯腰,而后双臂一摆,表明自己并未在袖中藏有物什,这才拾级而上,走到皇帝面前站定。

身未至于朝堂,礼节却滴水不漏。

连鸿洲眸中闪出一丝赞许,反手将正在把玩的玉佩递到宁如月面前。

“这是……?”

“地牢令牌。”

一字一顿,掷地有声。

宁如月指尖轻颤,身体不可抑制地发抖,罕见地失了声:“父亲?”

如果说在这世上还有什么能引起她的波澜,连瑶是其一,父亲宁祁钰是其二。

她生于世代为官的宁家,父亲宁祁钰身为国家资历最老的丞相,老来得子,对她更是捧在手上怕碎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当年风光甚至丝毫不亚于如今的小公主连瑶。

可惜好景不长,一群官兵将宁家包围,尚且及笄不满一年的宁如月看着父亲脚戴镣铐,温柔地揉着她的头,哄道:“爹爹身正不怕影子斜,皇上会定给爹爹公道。月儿放心,爹爹很快回来,届时还给月儿带月儿最想看的《策论》回来。”

少年人哪里知道此去经年,眸中清澈而纯粹:“好,月儿等着爹爹。”

“——月儿等着爹爹。”

谁知此行,一去不返。

直到宁如月长大,将《策论》翻来覆去看了成百遍,那个总是一脸慈祥地叫自己“月儿”的父亲却再未出现。

只留她一个“罪臣之女”的身份。

可爹爹到底犯了什么罪呢?宁如月不明白。

那个总是教自己道理、给她讲学的爹爹,满身傲骨、两袖清风,又能犯什么滔天大罪,又为何会囚于地牢,一连五年都未曾断案。

喉咙无声滑动,宁如月定定地看着正襟危坐于高台之上的男人,眼神晦暗而深沉。

“民女不知,”她的声音带着哽咽,话说到一半必须深呼吸几次才能继续开口,“皇上是什么意思?”

连鸿洲长叹一声,将陈年旧事娓娓道来。

“当年,以宁家为首的朝堂官僚势力独大,湘王不满,故意将边疆流寇放入国土,民不聊生,朕无奈之下,做了个昏庸的决定:以清查腐败为名,将丞相宁祁钰,也就是你的父亲押入大牢。”

腐败?

宁如月嘴角轻抬,强忍着才把嘲讽的笑意压下。

“经过这么多年的调查,你父亲从未参与过任何贪污事件,可——”连鸿洲做出为难的表情,看向宁如月。

宁如月深吸一口气,眼角泛红:“皇上但说无妨。”

“唉,”连鸿洲揉了揉额头,看似无奈道,“天子一言九鼎,说出的话又怎么好改口,况且过去这么多年,一切都尘埃落定,就算朕想给宁丞相一个清白,也有心无力。”

听到这里,宁如月明白了,语气冷静得可怕:“皇上需要民女做什么?”

连鸿洲一顿,显然没料到宁如月的直白,不过多年久居高位的惯性还是让他面不改色,道:“宁丞相入狱后,官僚集团逐渐没落,权利开始向湘王府倾斜,时至今日,湘王一派已经占据了朝堂最主要的话语权,所以朕若是要放宁丞相出狱,湘王府是最大的阻拦。”

宁如月听着,深知皇帝话中含有水分,只能相信一半,不过无风不起浪,湘王府的势力八成已经开始威胁到皇权了。

她没有开口,等着对方继续说下去。

但连鸿洲却戛然而止,话锋一转,捏着眉心道:“是朕对不住宁家。”

帝王的忏悔,无异于鳄鱼的眼泪。

说到底,都是利益的纠葛。当年父亲锒铛入狱,是为了平衡湘王一派和官僚集团的势力;如今有意放父亲出狱,同样也是为了权力的平衡。

捏了捏手心的玉牌,宁如月哑着嗓子,眼神坚定:“皇上要民女怎么做?”

连鸿洲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宁如月。

“坐下说。”

……

听完对方的计划,宁如月站起身:“民女还有一事不明白——”

“因为只有你最名正言顺。”连鸿洲没有丝毫犹豫,似乎是早已料到了宁如月的问题。

得到答案,宁如月抿了抿唇。

“民女知道了。”

名正言顺,所以合该做个棋子,更何况,她别无选择。

“这个你拿着回去交差,”连鸿洲从案几上抽出一本泛黄的书,“不要告诉小公主这些事。”

宁如月接过书,眼眸垂下:“明白。”

“嗯”,连鸿洲点了点头,而后将目光投向宁如月近乎完美的脸上,语意未尽,“还有——”

宁如月顺着连鸿洲的目光,若有所悟地抬手,水渍瞬间浸湿了肌肤。

原来不知何时,她已泪流满面。

-

走出殿门,已近黄昏。

惜流打着瞌睡,听到门开的声音,揉了揉脸,站起身迎上去:“宁姑娘。”

“嗯。”

宁如月颔首,面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只是泛红的眼角暴露了其主人才哭过没多久的事实。

惜流早就得了连瑶的暗示,此刻自然是要好好观察宁如月的,所以当她发现对方还带着几分薄雾的眼眸时,心下已经有了思量。

不过该做的正事还是要做的,惜流行礼道:“小公主怕是等急了,我们这便回去罢?”

宁如月点点头,感受到惜流的打量,睫羽微微颤动,没有点破。

一路无话。

走到门前,早已在此候着的晴柔拦住了惜流和宁如月的步伐:“小公主正在看书,不宜打扰。”

惜流抿了抿唇,抬眼望向身旁的人。

宁如月颔首,如玉般雕琢的侧颜在夕阳余晖的照映下泛出几分柔和,眼波流转之间尽是绝色:“无妨,再等等吧。”

“好的。”惜流长舒了一口气,电光火石之间她已经想了不下五种倘若宁如月硬要进去的话自己该怎么阻拦的方案,还好对方体谅了她们这些做下人的,没有一意孤行。

小公主爱书如痴是整个皇宫乃至全天下都知道的事,除了宁如月将来的那几天,小公主每日下午都是一脸认真地抱着书简,沉浸其中、雷打不动。

虽说小公主对宁如月非常重视,但她还是摸不准小公主究竟会不会允许自己在看书时被宁如月打扰,所以能循着以往的规矩来是再好不过的。

惜流抿了抿唇,眼神余光又不受控制地看向了站在身侧的宁如月。

时值初秋,立秋不过几天,天气仍有些炎热,女子一袭藏青色长衫负手立于御道之上,额角渗出的细微汗珠浸湿了耳畔散落的青丝,红唇微抿,身板挺得比那御花园的林木还要笔直。

惜流在心底直叹,喉咙无声滑动,瞥向站在门前的晴柔,发现对方也是这般表情,甚至比自己还要夸张,松了一口气。

——世间怎会有这般女子?

学识力压天下才子,一双如丝媚眼更是让身为女子的自己也忍不住沉沦。

惜流看着看着,有些出神:除却“罪臣之女”的身份,她不知道怎样的男子才能配得上宁如月这样完美的人儿。

又或许整个天下,没有男子可以与宁如月“势均力敌”。

房间内,连瑶坐在案前,手里握着书卷一连认真地看着,似乎除却书中世界,所有的一切都已经与她无关。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似乎是久坐让身体产生了“抗议”,连瑶意识从书简上抽离,抬手揉了揉因为长时间看书而变得酸涩的脖颈。

她趴在桌上,长叹一声将书放回原位,而后将目光投向了紧闭着的房门。

如月姐姐回来了吗?

父皇是不是为难她了?

倘如父皇没有为难她,她又为什么到现在还不来找自己?

顺着窗棂往外看,天色已经暗了。

连瑶吐了吐舌头,知道自己不知不觉又看了很久的书。

说起来,她爱看书,一是因为书中的内容着实吸引她,那些天南海北的轶闻趣事、上至朝堂下到乡井的风俗故事,都对她产生了巨大的吸引力,她的大脑就像干涸的海绵,亟需知识的海水来填充。

而二嘛,则是因为宁如月……

当然,或许还有一个原因:当她一心一意扑在书中时,耳疾似乎会因为注意力的集中而变得不那么明显。

门从里面被推开,连瑶抬头刚想喊人备膳,就看到宁如月正一脸笑意,温柔地望着自己。

连瑶小鹿般的双眼一下子亮起,惊喜之间,好像有星星在闪烁:“如月姐姐!”

“晚膳已备好。”

“民女来接小公主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