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潇湘雪夜

柯不逢冷不防心中一颤,脚下也抖了一下,将那竹木埠头踩的吱呀作响。

竹亭里的人立即转身看过来。

暗夜飘雪,冷风刺骨。湖上远远可以看到一些星星点点的亮光,是渔人夜间设网捕鱼之处。竹亭一角的亭柱上挂着一盏气死风灯,将暗弱的光线投在亭上和这一小片水面上。灯光下,那人独自一人,白衣耀眼,又如此孤单。

柯不逢万万没有想到,使他失眠的人竟然就这样突然出现在他眼前,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端木落雪只是静静站在竹亭里,静静看着他。灯光下,看不清她的脸,也看不清她的表情,但是那种冷淡的感觉却很明显。

好像过了好一会儿,她还是一言不发,柯不逢想说话,却又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冷风吹得她的白披风飘飘荡荡,好像听到她轻轻叹了一口气,便转过身去,继续看着飘雪的湖面。

柯不逢心中再次掠过一种强烈的挫败感。他从来都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从小练功不怕苦,受伤不怕痛,即使见到武功再强的高手,他可能都不会感觉到害怕。可是,面对这个年轻女子,他竟然会这样,连一句话都不敢说么?就算她是端木山庄的庄主,那也分明只是一个年纪与他相仿的姑娘而已。

深深呼了一口气,咳嗽两声,以平稳有些凌乱的思绪。这个时候绝对不能退却,否则这个端木落雪岂不会觉得自己怕了她么?那样子丢的不是他一个人的脸,而是整个浣刀山庄的颜面。

柯不逢硬着头皮迈步走上竹木台板,向竹亭走去。

端木落雪分明知道他走过来,却并未回头,只是一动不动站在那里,面对着苍茫湖水,若有所思。

柯不逢走到她身后,故意又咳嗽一声,才大声道:“端木庄主,夜这样深了,没想到你也没有休息,来到这里啊。”

端木落雪仍旧一动不动,并没有回答他的话,就像没听见一样。

柯不逢怔了怔,回想起白天端木落雪在这里拜祭时的表现,现在又深夜不眠来到此处,肯定是与去世的那位宗主有关。

“我虽然从未见过空宗主的面,也知道她一定是一个了不起的人。不过既然她已经离去了这么多年,我们缅怀于她自无不可,但是也不宜过度伤感。端木庄主是一方门派的掌门,做好自己的事情,便是对死者的安慰,是么?”

柯不逢这样说着套话,只是感觉到端木落雪看上去很伤心,这样说了,也许会给她一点安慰。可是,他又感觉,这位清冷的姑娘,也许根本不会理他,或者,她都并不记得他是谁吧。

可是出乎意料,他的话音刚落,端木落雪淡淡的声音就回响起来。声音虽然很低,却将他吓了一跳。

“浣刀山庄,你的师兄就是柯易平?”

柯不逢一惊,原来她记得他的身份,并没有对他视若无睹。也对,她只是淡淡的一眼就可以看出柳成荫手臂受伤,他那样大声地报出名字给她加深印象,她当然会记得。

“对,我是他的小师弟,柯不逢。”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他又说了一遍自己的名字,难道还怕她记不住么?

一片寂静,檐前的灯笼随风摇摇晃晃,湖水在灯光下闪着粼粼波光。

“柯易平……”

端木落雪喃喃低语,好似在思索什么。

柯不逢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这个奇怪的姑娘,她究竟在想什么?

端木落雪突然冷笑了一声。

从见到她,柯不逢从来没有见过她笑。这个姑娘的脸上并非没有表情,但是所有的表情都是那样冷淡,让人看着都心灰意冷。现在听到她的冷笑的声音,越发感觉意志消沉。

冷风透衣而入,柯不逢忍不住打了一个冷战,双手将斗篷拉紧。

“夜里风凉,你快回去吧,不要着凉了。”端木落雪的声音依旧淡淡的。

柯不逢眨眨眼睛,原来她也会想到别人的感受,并没有只沉浸在她自己的世界里。而且,还会关心他,怕他着凉。

“确实很冷。”柯不逢自我解嘲地笑笑,“没想到江南也会这样寒冷。不如你也回去吧,不要着凉了。”

端木落雪道:“你自己回吧,我不冷。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这句话有明显的逐客的意思。她想要一个人待着,思索她自己的事,沉浸在她自己的世界,不想被别人打扰。

柯不逢讪讪地后退几步,正要转身离开,突然又停住。

回头看着她单薄的白披风被冷风吹得飘飘荡荡的样子,她衣衫单薄,人也那样单弱,孤身独处在雪夜天水之间,给人感觉太过孤绝,太过令人心寒。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样想的,突然解开带子,将身上穿的深青斗篷脱下来,上前一步披在了端木落雪肩上。

端木落雪猛地回头看过来,柯不逢已经后退了两步,不待她说话,便转身快步走过埠头,离开了湖畔。在端木落雪愕然的目光中,那个身影已快速隐入夜色之中。

缓缓抬手,手指沿着斗篷的边缘轻抚。这是一件很厚的深青色棉斗篷,边缘镶着精致的毛边出风。这样的一件斗篷真的很暖,不用说是江南的冬天,就算是在北方的冰天雪地中,也会很温暖。现在,这件斗篷刚刚披在身上,她已经感觉到浓浓的暖意涌上全身。

其实,斗篷本身并没有温度,带给她温暖的,不如说是那个年轻男子的体温。

端木落雪手指稍稍用力,斗篷从肩膀上滑落下来。顿时,寒风再次透进了她的衣襟。她将那件温暖的斗篷随手扔在竹亭的栏杆上,又抬头看着漫天飞雪。

雪落潇湘,无声无痕,飞雪中好似有一个白色的身影在随风飞扬。他的人那样消瘦,脸那样苍白,可是他的笑意却是那样温暖。

仿佛又看到了他温暖地笑着,仿佛又看到他在重楼屋宇间飞掠的身影。银鞭缠在她的腰间,带着她凌空飞起,那个感觉就像飞翔。那时候的她,只是一个幼小的孩子,那还是她第一次飞得那般开心。因为在之前,还从没有人带给她那种真正在飞翔的感觉。

她从小就喜欢爬上高高的屋顶,做最危险的事情。她不喜欢和一般人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她最向往的生活就是可以随心所欲,可以做一切自己喜欢的事情,不必按照大家的习惯。虽然因为这个,她差一点被尚可利用,可是巫山云雾谷的那段时间,她确实曾经体会过真正的快乐。

而最快乐的事情,自然还是跟随着那个轻盈的白衣人,在他的身后飞翔。

她曾经被端木华裳藏在公主府的一个小院子里,和他一起住在那间小房子里。那时候他已经病得只剩下躯壳,再也没有了往日的高绝轻功和内力。可是她觉得,照顾他是她最开心的事情。她曾经为了他夜间独自闯进皇宫,虽然只有五岁,她当时的轻功竟然就可以轻易躲过皇宫的重重守卫,潜入安寿宫,面见当时的太上皇。

虽然还那样小,但是她不怕,因为要救他,她没有什么可害怕。那天夜里师父和端木哥哥带着她离开时,她知道他已经得救,虽然没有再见,可是她心里也是最开心的。

直到她逐渐长大,这么多年,那一角白衣还一直停留在心里,从来也不曾离去。在她心灵的最深处,那个病弱却温暖的男子,始终微笑着,可是,也永远停留在了那里,永远也不可能再见了。

多年以前,他就已经死了。他凄惨地死在落雪苍茫中,她再也不可能见他一面。

这么多年,空山雨还可以将他的衣袍挂在房间里缅怀,所有的人都知道,那位潇湘居宗主深深爱着他。可是她呢?这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女孩,谁会知道她已经长大了,而且她的心里除了那个人,再也容不下任何别的人。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端木落雪低下头,栏杆外湖水冷冽,灯光下,她的身影在隐隐荡漾。

“梦哥哥,你可还记得我么?”

今天,并不只是潇湘居宗主的忌辰,也是他的人生结束的日子。他们的生命停留在同一天,也许,在另一个世界,他们已幸福团聚。可是,即使是来到这里,来到了他们尘灰飞散的地方,也仍然捕捉不到他的任何踪迹。原本,他与她之间,不仅仅隔着岁月,更隔着滚滚红尘,隔着生死轮回。

她闭上眼睛,让身体浸在刺骨寒风之中。夜,越来越浓重,可是,无论多么浓的夜色,也难以比拟她心头的黑暗。

翌日凌晨,飞雪初晴,一缕阳光照亮了洞庭湖畔,湘妃竹林白雪茫茫,格外耀眼。

两个身穿绿衣的女子策马而来,直冲到潇湘居门口,下马向守门人行礼,快步冲进了正院。

柳成荫正好从里面出来。那两个玉柳门弟子见了她,立即叩拜于地。

“何事如此惊慌?”

“启禀掌门,我们在巫山的落脚点被神秘人袭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