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卧房里只留着他那侧的白鹤铜灯,寂寞地熬了大半宿,光泽不见黯淡,刺得曲鸢视野模糊,在某个瞬间,她似乎丧失了五感,灵魂挣脱沉重的肉身,轻飘飘地浮在半空,冷眼旁观这一场荒唐的夫妻同床异梦。
窗外的月,皎洁无暇。
她法律上的丈夫,将她紧紧搂抱着,梦里却不知抱着哪个心上人,那么卑微地恳求着:别离开我。
如果不是亲自体验,她永远不会知道,原来高高在上,清矜倨傲的他,竟然也会如此卑微。
也许,泪痣寓意的受尽情爱之苦,是真的。
曲鸢心底泛起阵阵冷意,握紧了手中的电击棒,滑开开关,只是还未触及目标,男人已经醒来,眸底墨色翻涌,浓稠、暗沉得看不见一点光。
梦境残余的所有情绪暴露无遗,曲鸢还来不及看清,须臾间全部从他眼里消失了,男人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神情淡漠地松开她,走进了浴室。
曲鸢望着天花板,视线尽头有个小黑点,如同雪地里落了粒老鼠屎,美感全失,喉咙像含着炭,明明将在天亮之前燃尽,却随着她的一呼一吸,死灰复燃,滚烫灼烧,热意刺进气管,残灰吸入肺腑,堵得几乎喘不过气。
值得么?
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男人,这样委屈自己?
你的初衷,不是想把他玩弄于股掌之中吗?为什么要被他牵着情绪走?他算什么东西?
句句直击心扉,曲鸢如梦初醒,思绪慢慢恢复清明,她又冷静了几分钟,心平气和地拿起手机,打开搜索引擎,输入关键字,页面跳转,显示出——
色令智昏:指因贪图美色而失去理智,把什么都忘了。
上次回老宅外公在书房严词痛斥他色令智昏,如今再次证实他的红颜祸水是真的存在,曲鸢抽丝剥茧,条分缕析,徐墨凛是在半夜出的车祸,时间敏感,他会不会正赶着去见他的红颜知己?
或者,他的红颜知己当时就在车上,两人正做着什么不可描述的事,不小心就出了车祸?
光是想象着那画面,曲鸢忍不住恶心起来,捂着胸口干呕了声。
就在这时,徐墨凛打开浴室的门走出,将这一幕撞了个正着,眸光沉沉地锁住了她。
曲鸢担心真的会吐出来,扯过被子盖到身上,防狼电击棒紧攥在手心。
他并没有重新回到床上,也没有在房里久待,曲鸢听到门关上的声音,确认人走了,解锁手机,发信息给甄湘。
天还没亮,按理说夜猫子甄湘应该醒着,可曲鸢久久没等来回复,她又回到浏览器页面,清空“色令智昏”,搜索“结婚两年,老公一直……”,底下弹出其他相关词条。
结婚两年,老公一直进不去。
结婚两年,老公一直让我给他*。
……
曲鸢点进最底下的“结婚两年,老公一直不碰我是怎么回事”,意外发现有不少和她同病相怜的姐妹,大家集思广益,以身说法,总结出了三个主要原因。
一、老公不行,Y不起来。
二、骗婚gay!
三、他在外面有别人了。
前两点基本锤死,第三点倒是有不少发散空间:要是你长相普通,可能对他没有吸引力,所以轻易就被外边的狐狸精勾走了。男人都是下半身思考的动物,要是你长得美若天仙,他还不碰你,很可能你只是个替身,他娶回来应付家里的工具人,真正的心上人在外面筑了金屋藏着呢。
曲鸢回想之前摔倒扯他裤子被卡住,以及醉酒同床后他是有反应的,所以第一点可以排除。
至于第二点,暂时持保留意见。
据她目前了解的情况,无一不指向某个事实:徐墨凛婚内出轨了。
恶心感卷土重来,曲鸢光着脚跑进浴室,趴在洗手台上阵阵干呕,却什么都吐不出来,镜子里的人脸色苍白,眼神空濛,像摆在墓前的白花,被风吹着,一点点散尽生机。
曲鸢化了淡妆,用口红遮掩唇色,细细描好眉,换上得体的衣裙,去参加晨间的祭祖仪式。
众人按照辈分排成谨严的行列,依次进入孟家祠堂,曲鸢刻意和徐墨凛保持距离,虔诚地跪在蒲团上,祝愿外公身体康健,百岁无忧,对这个知晓徐墨凛出轨内情,却对她疼爱有加的长辈,她做不到苛责,也无法再亲近。
反正是最后一次出现在这里了。
案桌上的线香熏得曲鸢几乎睁不开眼,眼圈泛红,所有长了眼睛的人都看出来这对夫妻闹别扭了,而且错在男方,唯独当事人置身事外,浑然不觉。
祭完祖先,寿宴策划团队的工作人员在楼下对宴宾会场做最后的检查,清晨挑吉时剪下的长寿花,斜插在花瓶中,迎风摇曳,甜品台上卧着一只只胖嘟嘟的寿桃包,模样甚是讨喜。
宾客如云一波波而至,老宅空前地热闹起来,徐墨凛换了一身白衫黑裤,衬衣袖口卷起,用袖箍固定住,露出线条坚实的小臂。
眉眼清隽,丰神俊朗,美似谪仙。
即使是已婚身份,徐墨凛一出现仍是名媛淑女们或惊艳、或含羞、或直勾勾目光聚集的焦点。
他将手臂微微往外曲起,姿态拔然,目不斜视,颇有些纡尊降贵的意味,等着身后的徐太太挽上来。
然而等了片刻,徐太太并无半点动静,他稍稍回头,再次用眼神示意。
往常私底下再怎么夫妻貌合神离,但在这种公共场合总是默契地配合无间,谁见了不说一句夫妻恩爱?
可此时曲鸢连多看他一眼都恶心得不行,径直地越过他走向孟老爷子:“外公,我来扶您。”
男人视线追随她的背影,微不可察地皱眉,似在疑惑:她在无理取闹什么?
于是,在场的宾客皆有目共睹,这对上周才在慈善晚宴高调秀恩爱力破婚变谣言的夫妻,一左一右站在寿星公旁边,全程没有互动,连眼神交流都没有。
准确地说,是徐先生总在不经意间偷看徐太太,而徐太太目视前方,优雅端庄,高贵冷艳,半点余光都没分给他。
这事王太太最有经验,她拉着小姐妹们在甜品台边开八卦大会:“徐先生这是又惹徐太太生气了呗!看样子很难哄好的哟,上次咬破的是下唇,不知这次徐先生的上唇还保不保得住?”
“徐太太这么作,徐先生能忍得了?哄得了一次哄不了两次,他们离婚是迟早的事。”
“这你就不懂了吧。”王太太挤眉弄眼地说,“夫妻间相处最要不得的就是相敬如宾,闹闹矛盾才是正常的,磨合磨合,越磨越合嘛。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段感情徐先生陷得可比徐太太深多了,我敢打包票,他们绝对离不了!”
远处的议论纷纷入不了曲鸢的耳,她陪老爷子见完重要的宾客,就打算回房休息了,谁知半路被拦住:“曲鸢,我有话要跟你说。”
拦她的人是曲蓉蓉的母亲,也就是她舅妈,赵茜女士。
很显然,曲蓉蓉在慈善拍卖会上痛失1.2亿的极品帝王翡翠,颜面尽失,狼狈离场,后来又被停职,躲在家里不见人才是首选,肯定没脸再出现在老爷子的寿宴上。
曲鸢对他们一家人都没有好感,淡淡地问:“有事吗?”
“曲鸢,你这是什么态度?!”赵茜像个矮胖的炮仗,一点就炸,气咻咻地斥道,“见了长辈不知道叫人?我以前是怎么教你的?!”
说起以前,曲鸢面上的笑更加讽刺了。
妈妈难产,拼死生下她,未出月子,便患上了严重的产后抑郁,连看都不能看到她,爸爸任职于保密单位,工作繁忙,无奈之下只得把她送到舅舅家。
舅舅主外,几乎不管家事,舅妈是个顶厉害的角色,资深阴阳人,两副面孔,一个眼神堪比核武器,曲蓉蓉更是仗着正牌千金的身份处处欺压,带头孤立她。
五岁那年,妈妈病情有所好转,她终于结束寄人篱下的日子,回归原本应该属于她的温暖港湾,可没多久妈妈就瞒着爸爸,将她送去了澳门路环岛,在全然陌生的城市,陪伴她的只有一个照顾她的菲佣,以及一只白色花脸小野猫。
她白天看海,晚上看星星,就是等不到爸爸妈妈来看她。
每次爸爸假期归家,妈妈就会提前把她接回来,严词厉色再三叮嘱她不准说漏嘴,否则以后就再也见不到爸爸了。第一次时她被妈妈的话吓哭,第三次之后她笑得特别乖:“妈妈,我会保守秘密的。”
鸢鸢会乖乖听话,只要还能见到爸爸。
幸好,她有一个世界上最好的爸爸,他的存在,稀释了所有朝她汹涌而来的恶意,为她挡住外界的风风雨雨,让她像掌上明珠般被疼爱长大。
“曲鸢,”赵茜脸色极为难看,出声打断她的沉思,“你赶紧把翡翠还给蓉蓉,我和你舅舅可以当做这件事从没发生。两姐妹闹得这么难看,尽让人看了笑话。当初你寄养到我们家,我是怎么对你好的,你忘了吗?做人可不能这么没良心……”
闻言,曲鸢不由得冷笑:“怎么可能忘呢?”
如果所谓的对她好,是在给一双儿女讲睡前故事时,随口招呼道:“喏,那个没人要的小可怜也一起过来听吧。”
如果所谓的对她好,是在吃饭时板着脸冷冷扫来一眼,吓得她不敢再举筷去夹菜,经常半夜饿醒,导致身体发育不良,体重远低于同龄人。
当别人问起,轻飘飘就以“她挑食”搪塞过去。
如果所谓的对她好,是在曲蓉蓉恶作剧将她关在地下室一整夜,害她高烧不退,从此患上了幽闭恐惧症,害怕黑暗,害怕独处,却反过来颠倒黑白,指责她因为太想爸妈,自导自演,故意生病来引起他们注意,转头还假惺惺地四处委屈哭诉:“不知情的人,还以为我怎么苛待她了呢?”
如果这些都算好的话,那么,舅妈无疑是世上对她最好的人。
虚情假意的脸近在眼前,令人作呕,曲鸢无意与之纠缠:“愿赌就要服输,翡翠我是绝对不会还的,你们死了这条心吧。”
“对了,如果真要还些什么,”她走出两步,停住,没回头,红唇弯起浅浅弧度,“麻烦你转告曲蓉蓉,她以前怎么对我的,我今后必将百倍归还。”
“你!”赵茜贵妇仪态尽失,咬牙切齿道,“曲鸢,你别给脸不要脸!”
whotamacare?
曲鸢头也不回地离去,宾客们的说笑声在身后渐渐飘远,她来到二楼走廊尽头的小露台,查看甄湘回复的信息。
甄湘:“卧槽卧槽卧槽卧槽卧槽!!!”
甄湘:“渣男这是婚内出轨了吗?!妈的我隔夜饭都被恶心出来了!!!”
她同仇敌忾地将徐墨凛骂了个狗血淋头后,发了张图片:“这是狗男人的个人资产清单,有想法不?”
曲鸢懂她的意思,孟家关系复杂,按人头分家产,一出生就享有巨额的家族信托基金,利益促进生产力,随时随地都能发现新的私生子(女),尤其是老爷子二房生的四个儿子,花名在外,情人遍布全球,目前仅仅曝光的私生子女加起来就有二十二个。
为了遏制这股不良风气,老爷子制定了家族内部专用的家规,无论男女,一旦被发现出轨,收回股份,补偿配偶一半财产。
这条规定,对作为外孙的徐墨凛同样适用。
只要她找到徐墨凛出轨的证据,不仅可以顺利离婚,还能得到十一位数的财产补偿。
曲鸢望着夜色下的热闹庄园,若有所思,好一会儿后她回了条语音:“见面详谈。”
这场寿宴表面宾主尽欢,实际刀光剑影,暗潮汹涌,孟老爷子并未像大家设想的那样当众宣布兴阳集团的下一任继承人,落在最有希望掌权集团的徐墨凛身上的目光便显得格外微妙了。
徐墨凛不以为意,神态自若,四处不见徐太太的身影,他随手招来收拾茶几的佣人:“夫人去哪儿了?”
“夫人身体不适,已经提前让司机送她回去了。”
徐墨凛不免想起上次把她丢在老宅的事,再想到宴会上她的冷淡,他单手扯开衬衫扣子,讥诮地挑起唇角,这又是在闹什么?
他点了根烟,桃花眼微微敛起,随着烟雾吐出的还有一声哂笑,倒要看看她准备玩些什么把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