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开眼,面前是麦迪关切的眼神。在麦迪身边,总会有这种晴朗清爽的感受,和格外令人贪恋的温暖意味。

 从皮肤到心里,满是澄静的深秋耀眼阳光。伤口及时换药之后的舒适清凉感,被小心清洁过的干净身体,加上带着淡淡阳光芬芳的柔软半旧睡衣,令神思有一点舒适的恍惚,那些耻辱的撕裂都变得不是很凄凉。

 “看见你,真好。”家明轻轻伸懒腰,然后,悠悠叹口气“这种伤见不得人,也不方便去医院,多亏你耐心照料…明知道你对我这么关照,不是因为杨家明特殊,而是因为你天性对所有身边人都实在太好,还是偶尔会小小自我膨胀一下,觉得有你这么疼我的朋友,真是无以为报…你又已经有更合适的男人,我以身相许都没有机会,哈哈。”

 玩笑言词下面真诚的感激,让麦迪呆住:自己昨天半夜刚从上海回来,从机场直接到办公室,处理整晚上稿件的蓝样。

 疲倦到极点,回家倒头睡到午后,什么时候照料过家明的伤势?要不是刚才被陈垦电话吵醒,听见他闲闲叮嘱一句“家明在我书房住着,昏迷十几个小时了”可能根本不知道家明被陈垦带回家里来养病,会直接赶去上班。看见平时星光般的清冷辽远的人,明明还很虚弱,却不敢在任何人面前暴露弱点,竭力装得若无其事,心一酸。

 经验历练出来的直觉告诉他,这会儿肯定不是分清是非的好时机,好像也不太合适趁机劝他多爱护自己一点、别再放纵恣肆。麦迪并不想得到这份不该自己来接受的感激,方便的时候向他说清楚好了。

 此刻,对家明病情最好的做法,当然是捡他爱听的轻松话,闲闲地说:“昨天半夜,魏曼临上飞机给我发了个短信,刚看见…说要去巴基斯坦地震灾区那边跟团采访,时间仓促,不知道你在哪里、现在怎样,也来不及探望你,让我代他祝你早点康复。”

 笑容突然变得有点僵:“你认为他是真的时间不够,还是不想见我?”“你我都清楚,魏曼那家伙,将踏上以前没去过的国度,就算是天崩地裂,也会坚持要让人看见光鲜时尚的最佳形象…整理衣箱,怎么也需要漫长时间吧?”

 麦迪诧异“你在担心什么?难道是你哪里得罪他了?为什么担心他会跟你怄气?”突然有点说不出口…对着明月清风的麦迪,怎么描述那么阴暗污秽的错?

 家明突然觉得很疲惫,从伤痕累累的身体,到更加伤痕累累的灵魂。还想说点什么,哪怕是问问麦迪,既然不在医院,自己此刻身在何处,为什么房间里面会有这么漂亮的嵌螺钿紫檀木书架,和透过雕花窗棂洒下来的斑驳树影与阳光?但刚苏醒的惊喜劲儿一过,发音器官和意识又渐渐变得不听指挥…陷入了镇静疗伤药物造成的沉沉睡眠里。

 静静看着安心熟睡的家明依然美得不真实的脸,和孩子般松弛的天真依赖表情,没来由的,麦迪心乱如麻。

 “怎么不去吃晚饭?”被陈垦惊讶的声音惊醒。柔和灯光中,麦迪眨眨眼,好不容易弄清楚,空气中外伤药物的气味来自陈垦手中的托盘,而自己可能太累,居然就这样趴在家明床边睡着了。

 看看窗外,天色已经黑透。“这么暗的灯,看得清换药吗?”顾不上伸展身体,驱除别扭姿势睡着带来的腰酸背痛,麦迪试探性问一句。阅读灯被扭得照向书架,还临时加了纱帘遮光。小心调整着角度,陈垦随口回答:“怕病人觉得刺眼。”

 他并不知道,简单平淡的一句话里面,流露出多少关切呵护。像被催眠了,麦迪发不出声音,甚至忘记了思考,只静静看着面对这些的陈垦,带着恼怒和心疼交加的表情,把失去知觉的的柔顺身体轻松抱起来,为撕裂的伤口敷药,青紫的地方则涂抹药油,反复按摩。

 家明背上、两股中间的伤痕已经精心清洁上药,但依稀辨认得出当初多么可怕。这一连串小心翼翼的动作,简直不像陈垦会做的事…起码,绝对不是林宜文字里面、自己身与心感受到的陈垦。

 如此温柔,又如此…陌生。不用再问,当然已经知道了,自己出差的这几天,是谁亲手为家明细心换药,是谁亲自为昏迷中的家明沐浴更衣。

 怕触痛睡梦中眉头似乎还微微皱着的人儿,陈垦提着一口气,轻手轻脚做完这一切。总算弄完了,掉头看见旁边安安静静的麦迪,招呼一句:“还愣着干什么?”“我突然觉得,你跟家明很像。”麦迪梦游般轻声说。

 陈垦心里有点温温的舒服感觉,终究不好意思,小声:“开玩笑,那点像?…他细致得不象话,像打磨仔细的玉;我太粗糙,顶多是块碍眼礁石。”

 “都会让人想到大海。你,和家明…危险,冷淡,暴烈,不可测不可欺。”麦迪叹息一声:“还记得我们刚刚住在一起的时候,发现你常常在读看起来艰涩的《伊利亚特》,而且已经看得很熟,我很惊讶吗?”

 “我这种粗人居然也看荷马史诗,吓着你了?”陈垦有点不悦,忘记压低声音“军人当然佩服阿喀琉斯这样的英雄。他的愤怒,是十年特洛伊战争输赢的关键,至于后来的木马,跟战争的辉煌比起来,计谋压根儿不重要。”

 麦迪叹息:“家明喜欢的也是阿喀琉斯,闲聊说过,认为自己很像阿喀琉斯。但他的角度不一样…他想说的,是命运…没有人能够对抗或改变命运的力量。”

 荷马的《伊利亚特》,吟唱那场发生在特洛伊坚固城墙下的战争,见证了成为后来欧洲文明起源的迈锡尼文明。

 史诗中真正的主角,不是王子帕里斯与美女海伦,不是奥德修斯那匹阴谋的木马,而是被人们称颂和敬畏的伟大英雄阿喀琉斯。

 战无不胜的勇敢种族米尔弥多涅斯人的王储,和英雄。阿喀琉斯天生有帝王风度,像被黄金铸就:金色的皮肤、眉毛、睫毛、眼珠…这足以赢得尊敬爱慕的容貌,唯一的缺憾,是没有嘴唇(“阿喀琉斯”

 本意就是“没有嘴唇”)…他得不到亲吻的温柔触感。阿喀琉斯的父亲佩琉斯,是众神之父宙斯诸多人间私生子之一埃阿科斯的儿子、英雄忒拉蒙的兄弟。

 佩琉斯年轻时曾被逐出了父亲的王国,靠双手自己激烈战斗开辟疆土,成为忒萨利亚的大国王(注1),和伊俄尔科斯的国王。母亲忒提丝,传说是与奥林匹斯山众神敌对的旧教海神涅柔斯的女儿,拥有神力的高级女祭司。

 被佩琉斯的男性魅力征服之后,离开神殿,成为他的王后。他父母一共生了七个儿子。母亲渴望儿子获得永生,不沾染人间俗尘,溺毙刚出世的六个儿子。

 佩琉斯震惊地发现了真相,拉住出生的脚跟,抢救了一个活的儿子…这孩子应该有机会成就大业,赢得地上的荣耀,甚至赢得众神的爱和敬佩。

 蔑视虚无的永生,成了阿喀琉斯的命运。他注定要在长久而耻辱的生命,和短暂年轻的光荣之间,毫不犹豫做出选择。从少年时候,就被没有名分的堂兄帕特洛克罗斯…父亲佩琉斯私生子哥哥的儿子…深深爱着。

 他也热爱帕特洛克罗斯,以兄弟朋友的血脉情谊。漫长的九年杀戮生涯中,为了抵挡异乡战争的寂寞,同时为了安慰被爱折磨的堂兄不再哭泣,阿喀琉斯温和地接受了帕特洛克罗斯的感情。

 但是,阿喀琉斯为英雄荣誉而生,不爱任何人。战争的第十年,因为对战争破坏性的厌倦,加上同阿伽门农争夺特洛伊贵族女奴布瑞赛伊丝(被俘的吕耳涅索斯国公主),从来没有垂涎过海伦美貌的阿喀琉斯宣布,他将退出这场战争。

 没有了英雄阿喀琉斯的希腊联军,根本禁不住愤怒的特洛伊王子赫克托耳保卫家国的正义勇武。

 为了希腊,为了米尔弥多涅斯人的的荣誉,甚至为了解脱嫉妒(一厢情愿深爱的男人为美女倾倒),帕特洛克罗斯披阿喀琉斯的战甲上阵。

 短暂的小胜利之后,战场上被赫克托耳杀死。听见堂兄和床伴的死讯,阿喀琉斯震怒之余伤痛欲绝,也看见了命运的结局:死在这战场上…为真诚爱过自己的那颗心,为了复仇和荣誉。

 他重新披甲上阵,城下公开挑战,以最残酷的方式杀死了赫克托耳。不久,死在紧接着的下一场大战无边血泊里。

 他践了与命运的约…以短暂生命为代价,赢得了光荣,和众神的尊敬。纱帘后温柔昏黄的光线里,看得清楚陈垦陌生的温柔眼神,并不是给自己的。

 麦迪觉得胸口有些东西在灼痛,必须说点什么,来解开窒息般的沉重:“阿喀琉斯生命的意义,在于赢得荣誉。他无法爱。即使接受爱,也得到不相应的狂喜和温柔。而家明,好像也不知道为另一个人痛苦的滋味。

 也许他的血液里面,真活着一个阿喀琉斯?他不需要名利风光,也得不到完美的感情。命运注定,他只渴求类似‘生命的圆满’、‘告别渎神的冷漠’这种形而上的目标。”

 “海神的后代,只为友谊动容?…还真觉得,杨家明血脉里有海的影子。”生在贫困海边,惊涛骇浪里挣扎求生存、艰辛成长的陈垦,是否正因为这种接近死亡的危险魅力,迷恋上这个奇特的灵魂?他不能回答。

 “没想到一醒过来,就听到这么动人的赞誉。”家明低笑的声音响起来,两个心事重重的人都着实吓了一跳。

 “觉得怎么样?好点了?”麦迪艰涩地问。家明感激地伸手紧紧拥抱身边老友,安心嗅着如麦迪的心一样清新的细微柠檬沐浴露味道。得益于为保持优美体型和肌肉力度而不间断的健身锻炼,杨家明的身体底子其实相当好。

 虽然那些伤看起来浑身血淋淋很可怕,毕竟混乱中的厉泰铭下手并不重,及时治疗和接近36个小时的昏睡非常有益,除了被硬性撕开的肛门括约肌还不能正常使用,差不多已经可以算是大致恢复健康。

 下决心忽略可耻伤口刚上完药的清凉感和少许不适,抬头,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没事了…唯一可以抱怨的是,睡太多,头有点痛。”

 无故受惊的是陈垦…这个灿烂绝伦的表情,顿时击中原本刚硬的神经,令他心律不齐。不知道陈垦为什么脸色不善,家明试着帮麦迪找点话题:“听见你们在讨论阿喀琉斯,和命运。”

 “以及阿喀琉斯和你可能的关系,或者你的命运。”麦迪笑。毕竟更熟悉陈垦一贯冷而硬的表情,当然看出来,他只是震动,并没有不高兴。

 既然家明有兴趣开口,也就顺着往下说,希望气氛热闹点,不至于尴尬…看惯了男人被家明无心的缥缈一笑俘虏,更看多了疯狂的迷恋、热情洋溢的追求和火烫的情欲光芒被家明弃置如敝履。

 陈垦是自己的男人,如果胆敢对家明流露好感,或许会遭遇加倍的刻意忽略和狼狈。出于自尊,他情愿勾引出家明的理论癖来,话题扯得越玄越好。

 “我的命运?”家明叹息“在这个世界上,我们都是异乡人﹐身体就是灵魂的坟墓。然而决不可以自杀以求逃避…命运是我们的主人。没有他的命令,我们就没权利逃避。”

 麦迪寒颤:“别说这种生不如死的话…家明,我们三个人互相承诺过的,要尽量快乐。”“毕达哥拉斯派的信条。”没等家明开口,陈垦若有所思地像自言自语“你还真喜欢这种神秘气质的哲人。”

 诧异的看看陈垦,没想到他居然知道这句话的来历。家明突然调皮一笑,用古雅的语言对他念了一大段话。愣一下,陈垦干脆地:“听不懂。”

 “他最要命的就是一点都不肯装懂。”麦迪帮着调节气氛,对家明笑“知道你学问大,别为难人了…说的是什么鬼话?”

 “拉丁文…其实不够原版。可惜这世界上很少有人真的能用当年的发音念古希腊文…做人最大的尴尬,就是本来以为是你历经痛苦才得到的一点宝贵心得,不过是再次演绎人家几千年前早就写好的结论。

 比如刚才念的那段话,倒像是恩培多克勒专程为我写的。”家明老实又念一遍:“必然之神古老又永恒的神诫:漫长岁月就是命运惩罚的方式。

 只要你罪恶地用血玷污了手﹐必定要远离幸福,游荡三万年。托生为种种不同的有生形式﹐跋涉一条又一条劳苦的生存道路:强有力的气赶你到海里﹐海浪冲到地上,地任你被烈日照灼﹐又投回气的漩涡…每种全都不接纳你。

 现在,我就是这样一个见拒于神的亡命者和流浪儿。”作为曾经攀登某党险峻阶梯的成功者,陈垦当年曾苦苦研究过被奉为一个国家理念指南的辩证唯物主义。一开始真诚信奉,后来渐渐觉得,需要更多理论指导,才能看透现实的迷雾,试着涉猎黑格尔的唯心辩证法,来帮助理解马克思的哲学。

 最后,反而迷恋上了古希腊哲人们正视世界、简单欢乐的风格。他当然知道希腊人对命运的解释:每个人每件事都被先验规定。

 众神之父宙斯也要服从统御万物的法令…命运。超奥林匹斯山力量的至高法则惩罚放肆﹐不断恢复永恒秩序,使之不被侵犯者破坏。阿那克西曼德的表述最清楚:“万物所由之而生﹐万物消灭后亦复归。”

 命运,何等沉重冷峻的枷锁。陈垦不禁有点急,心一紧,脱口而出:“你为什么总记得这些怪命长的屁话?”

 “因为生命本身太丑陋。”家明轻轻叹息。麦迪悲哀地看着家明。这点子在心里翻来覆去千百遍的惆怅,以前他从来不肯宣之于口…朋友是懂得的,但只有男人才能安慰…陈垦,你真的想安慰家明的伤痛吗?…我们之间,又算什么?“自己不肯高兴,别随便怪命。”

 恶狠狠阻止家明继续伤感。陈垦很想把这个轻轻叹喟的人死死搂在怀里,用自己的体温让他不瑟缩。可是,他不敢。不敢赌。怕丢掉已经到手的这点信任,和亲近。

 “怪自己好了…现在我好像有点弄清楚,你当时在场,看见了我的丑样子。厉泰铭醉得短时间失去知觉,被我引诱挑逗,逼到了男人的情欲极限,又不想跟瞧不起的我做爱,急得差点想自残…害他那么狼狈,是因为我试图违抗命运。

 我想知道有生第一次迷恋一个男人,是否能拯救无情…阿喀琉斯是单纯的不爱,而我,是残破得没资格爱。”家明尽量简洁说清楚真相。自私的迷恋早在皮鞭下粉碎,还是不希望自己的行径连累无辜的人。

 即使昏迷中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但绝对可以猜到,陈垦既然会接自己回家来疗伤,多半会对厉泰铭不利…看过《费城》的人大多知道,老板不恨员工是什么人做过什么,但一定会很不满下属身上有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他会觉得受到了蒙蔽,然后,恼怒。听见面前人伤得几十个小时起不了床,还殷殷为厉泰铭辩护,陈垦格外不爽。

 隐约的郁怒似乎又开始翻腾。实在不想再亲自参观这张脸上虚弱但依然让自己心跳失常的微笑,以及家明为刚被自己逐走的家伙说话。叮嘱麦迪一句“别忘记吃饭”转身欲走。觉得衣襟被拉住,心一软,掉过头来。

 面前,是家明真诚温软的笑容:“一向坚信,麦迪是我认识的所有人里面,最适合安一对天使翅膀的。但还是忍不住要说,能有你这样的男人在他身边,真幸运。你们是我见到的情侣里面,最有资格幸福的。”

 不知道该说什么,陈垦摆摆手,夺门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