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歌声响起之前,杨家明真的不会相信,这种以撩动欲望为目的的场所里,跳舞的音乐难得也会这样悲哀优雅。他们居然会选择Sting。居然是《TheyDanceAlone》。

 随着灯光变得靡丽幽异,歌声缓缓流淌,如冰凉冷水。本来是在热舞节拍里面练就的舞蹈,也确实天天都在迷幻或者Hip-hop的拍子里面竭力扭动、勾引,让笑容冷漠颓废,让每一个动作都激发出看客们直截了当的情欲冲动。

 这一天,为了适应随心所欲club里面DJ播放的这音乐感觉,4个表演男孩的动作都不得不柔缓舒展起来。

 心里默默跟着歌曲在唱,杨家明逐渐潜心在了歌声吟唱的劫后悲伤里面,体会被战火燃成灰烬的期待和寂寞,体会肉欲汹汹的包围当中独自舞蹈的滋味,浑然忘记了身边还有跳着同样舞蹈的同伴;忘记了自己站在这小小舞台上、面对遍布红丝的眼睛们舞动,目的是什么;忘记了19岁的自己,面孔上化着艳丽耀眼的浓妆、穿着暴露到极点的亮闪闪点缀无数中东风味装饰的女装,而舞蹈不过是一种包装,这些花哨动作的终结,是让身上这些衣服一件一件用最诱惑的动作离开身体…

 人各有战场,都需要面对自己的伤痛。每个人都知晓,都不得不参与。杨家明当然不会因为自己居然站在这里、这样表演而觉得悲哀,因为这是他自己选择的。

 哪怕随时需要绽开取悦的姿态,哪怕辛苦培训努力表演只是为了更好地出卖肉身,甚至为某人乐意出惊人的天价邀请他上床而刻意微笑。

 耳畔传来如地下潜藏奔雷的重低音鼓声。这是现场乐手在催场人员的要求下奏响的…舞者们应该开始卸掉衣装掀起高潮了。

 这一身女装,不过是情趣表演的障眼法,人们真正花重金特意跑到阿姆斯特丹进场来看的,是这些可以打扮得妖媚的男孩们能用怎样充满魅力的姿势,裸露晶光羽裙下面男性的器官。

 沉重的鼓声像击在心头,杨家明从没营养的走神中被惊回。透过艳丽面孔和奢华羽毛装饰,灵活的眼珠流转着,掠过台下沉浸在狂热挑逗中的每个人,骄傲媚笑着,娴熟地激起人们的欢呼、喝彩,和带血丝的炽烈眼神。

 Theydancealone。透过赤裸裸绽放的欲望浓雾,杨家明学会了漠然。对旁人。对自己。对欲望。对世界。对生命本身。

 “你真的不恨我吗?”史迪文忍不住小心翼翼地一再追问。这天,是杨家明18岁生日。幽幽开罗紫玫瑰郁烈香氛之中,一桌子不亚于米其林三星餐厅质地与价格的菜,琳琅满目…史迪文终究是脱不开中国人习性,不能忍受英国人的习惯,这样豪华的盛宴,两个人面前各自一盘子食物就好。

 两个人对面静静坐着,红酒杯幽幽反映烛光,如血。听到这样奇突兼黑色幽默的问题,如屠刀哀哀恳求着案板上的鱼肉:“你恨我吗…你不恨我吗…”

 身形已经高大如成年人的杨家明已经天天生活在诡异世界了,经历比同龄人丰富太多:白天,校园生涯的精髓,是脑子天天浸淫在人类文明的精华里;每个夜晚,身体天天被男人的欲望侵凌与挑逗…所以面对任何事,表情都比绝大多数成年人冷静自持,波澜不惊。

 所以他懒洋洋根本不屑回答,只静静微笑。就像这些日子以来,每天都要条件反射绽开无数次的漂亮笑容,只牵动脸部表情肌、不牵涉半点情绪…每当他被迫这样笑着的时候,裸露在空气中的身体羞耻部位一定正被骨节粗硬的手狠狠搓揉。

 如魅惑罂粟的笑容简直有形有质,居然让史迪文觉得有香气流溢。回想这7年来,对面前少年的残忍,以及对他身体和笑容近乎变态的迷恋,心狠狠抽动了一下。

 努力让声音摆脱平时的狞恶焦灼:“你自由了,家明。”像被击中,整个人颤动一下,迅速抬头直视史迪文的眼睛,杨家明脸上顿时没有了血色。

 呆了几秒钟,很快恢复神智,也恢复了被粗硬鬃毛和沙伦夫人的精益求精训练得完美无缺的笑容:“意味着什么?我是可以自由地走出这房门,从此不必被意大利保镖接送上学放学,还是可以自由地选择表情?”

 “全部、彻底的自由,包括你从此再也看不见我。”史迪文说出这句话,全身几乎虚脱。他刚刚收到律师信,已经欠下巨债,将会被银行没收所有抵押,也免不了被高效率的黑道债主追杀。

 没有主人殷勤打理的区区亚热带橡胶庄园,那里禁得起在全世界消费水平最高的伦敦坐吃山空,且负担天文数字的伊顿公学高昂费用?何况,为达成享受,还雪上加霜地需要支付的种种…莎伦夫人、古柯碱、负责保证杨家明不会突然失踪的保镖…

 唯一庆幸的是,两个人此刻住的公寓一开始写的就是杨家明的名字,没能经济独立的家明总算过此劫,不至于流落街头。

 但是这孩子的大学学费…想到剑桥已经寄到的录取通知信函,史迪文诚然后悔莫及,但已经无能为力。也是骄傲的人,为炽情和不应该被放纵的欲念,误人误己已经到这个地步,不是不悚然的。

 路已走到尽头,居然还梦想家明的谅解。他不由失笑自己的奢念。“再也看不见你?”杨家明还是觉得难以置信。“永不。”史迪文苦笑。“谢谢你。”就像长路走到尽头,松一口气,反而觉得格外疲累。

 杨家明再也没有力气保持那个笑容,不想探讨任何事情,也不想问为什么或者将来怎么样,唯一的反应,是松一口气,漫长的噩梦似乎结束了。

 汲取到众多人类思想的菁华之后,杨家明让自己选择相信,万事万物都有自己的规则,不得不如此。善恶只是人类从自己的愉悦痛苦出发产生的感受,对于自然来说,并不存在是非判断。

 所以,他不准备恨史迪文。只是怜悯。居高临下地,用冷漠全知的眼光,超越肉身遭受的蹂躏和被挑起的情欲,怜悯一个男人居然不能控制炽情,堕入这样可悲的境地。

 强迫他接受这一切的同时,史迪文也给了他最好的受教育机会,有机会提升内心境界,得以超越被侮辱、被当成动物训练身体本能反应的可怕痛苦。

 所以,杨家明安静地承受了男人最后一次求欢,并没有刻意压制皮肤和性器官带来的如常快感,只是拒绝了任何催情的药物。

 第二天清晨,他冷漠目送男人蹒跚地离开。根本不愿意再把任何一楼思维浪费在这个人身上,也没兴趣去联想下一秒钟传来的闷闷枪声意味着什么。

 他不恨,因为不值得为已经发生、不可更改或删除的过往浪费感情。当然,也绝对不会有多余的同情或谅解奉送。…了解,但不谅解。…怜悯,但不同情。永不。

 除了人所共知的风车和郁金香,除了悠然的小镇风光,荷兰这个小小低地国家真正与众不同之处,是欧洲自由精神的最后避难所。

 从中世纪开始,被西班牙国王斐迪南为榨取财产而强加以宗教迫害的犹太人漂流到此定居以来,一直到十七世纪,荷兰都是宗教威压下唯一有思想自由的国度,政府向来有自由主义精神,对任何不同意见都持宽容态度,包括小众的微弱呼声。

 比如说,在1688年前英国最险恶的五年反动时期,英美两国立法根本的哲学精神阐述者洛克到荷兰避难﹔贝勒﹙《辞典》著者﹚也迫于必要在荷兰居住。

 隐居阿姆斯特丹郊区以磨镜片维生的斯宾诺莎被指为宣扬无神论,假若在任何旁的国家,恐怕早不许他从事著述了。天主教认为男人之间的感情是触怒神的死罪,荷兰的普遍观念却认为人生而自由,一切人为的束缚都是蠢事。

 因为不限制人们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不限制欲望和人性表达的任何方式,令大多数人只记住了此地兴旺的色情业,算是意料之中的负面因素,但也不至于损害这儿的人文价值。

 杨家明来到荷兰,倒不是向往这里的自由精神,而是因为看透了贵族学校同学的无情冷漠,向他们求援的话,解决学费毫无希望。在陌生的世界上,他能够认识且可以联系上的人,只得沙伦夫人一个而已。

 过去可怕的记忆固然是她赐予,18岁没有经济独立的男人,希望用某些东西来改变命运,能提供有效帮助的人,也只能是她了。

 见到刚下渡轮火车风尘仆仆但面孔依然美得让人惊叹的杨家明,莎伦夫人提供了选择:跳艳情异装脱衣舞,或者充分运用过去学到的服侍男人本领。

 生命因一个男人的沉溺和强迫而扭曲的杨家明,在英国式内敛风格和自由精神的熏陶下,养成了辨别世界的观念:人生最糟糕的事情,不外乎没有机会选择。至于两个选择都很糟糕,那是命运的问题,可以试图通过努力逐渐改变,不值得懊恼。

 弄清楚可以赚到的钱多么丰厚之后,他决定两项同时选。每个夜晚,他在这个爱男人的男人们聚集的地方,化极浓的妆,扮成颠倒众生的美女,在舞台上阳光灿烂地微笑着,表演所有勾引男人本能欲望的动作。

 在音乐中,优雅地妖娆地魅惑地舞动着,把自己逐渐脱光,向所有人展示体育课和每年假日希腊阳光塑造成的漂亮身体,和勃起成令所有看客血脉贲张模样的健硕性器。某些下午,他根据莎伦夫人提供的时间地点与特殊需求,上门提供身体服务。

 只要付钱的男人需要,无论什么动作什么体位,包括提供鞭笞对方的特殊情趣服务等等,拥有眩目青春和更眩目容颜身段的杨家明都是最一流的人选。

 只用了一个夏天,随时能绽开愉悦绝美笑容的他,轻松赚取到了远远超过念四年学位需要的全部学费。然后,从荷兰彻底消失。学院里,一个人吃饭睡觉看书锻炼地蛰伏着,杨家明把自己藏起来,不再接触任何人。

 对于他来说,这样的日子已经难能可贵,也过得格外快。四年后。拍学位证书照片的那个下午,惯常的阴沉天气中,看着同学们一个个尖叫着、大笑着,和哭得稀里哗啦的家人紧紧相拥,独自一人面对镜头的杨家明,让自己笑得格外阳光。

 终于可以永别身不由己的岁月了。对任何一个人来说,成长都艰涩而痛苦。而这其中面对的试炼艰难成像自己这样,也未必就有资格抱怨,起码生命的最初十年,拥有过最充足最完美的父母和家庭。

 终于可以自由选择以后的去向。对着一张世界地图,只看了一眼,杨家明毫不犹豫地决定,去父亲的国度。居然有人到机场来送别。杨家明看见逐渐走近的莎伦夫人,看着举止优雅冷酷的女人在明亮光线下,那些难以掩饰的皱纹、下垂的嘴角,和那双隐约流露一丝难得温柔的眼睛,毫不犹豫地微笑:“谢谢您。”

 “我还以为会面对敌意,毕竟…只是觉得想再看看你。每个人都会因为你的美而觉得依依不舍。”莎伦夫人认真地“从来没想过,你居然会说谢谢。”

 “您帮助我弄明白了欲望的机制。以后,相信我能够拥有理性的人生。”家明冷静回答。忍不住轻轻喟叹:“我们都是普通人,不要妄想拥有神的姿态和意志。”

 他的眼睛已经恢复清澈,却永远缺失了最初对未来的期盼:“我以为自己可以庆幸超脱。”“每个人天生都是不完整的。所以我们都寂寞,都需要别人的体温安慰。难道你真的不需要爱了吗?”

 “我怀疑,这身体已经不能拥有正常的情欲了。”杨家明笑了,还是那种别人会认为他很愉快的、训练有素的笑容。“试试吧,哪怕借助鞭子。身体是组成我们生命的一部分,缺失了欲望机制,男人的灵魂将失去光彩。”

 莎伦夫人的神情并不后悔,反而是少见的认真“你很特别。我从来没有遇到过灵魂像你这样强悍坚韧的男人,即使这辈子见过的人多到你不能想象。

 我已经老了,脸上身体的皮肤和灵魂一样,已经变得松弛衰败。不然,一定会爱上你。所以,特意打听你毕业日期,甚至动用私人侦探,查到你的机票时间,专程赶来告诉你这一句话。

 为了以后漫长的人生逐渐回到正常轨道,你不应该纯粹依赖理性…那是残缺的。试着爱吧,付出,或者接受…希望你相信一个老人的真话。”

 “我相信。真不能勃起的时候,我会试试用鞭子抽别人,或者让别人抽我。”杨家明认真地回答“不过我确实认为,欲望一点都不重要,起码对我来说是这样。”

 他知道,自己将会珍视一位老人充满善意的智慧,虽然并不抱任何希望。哪怕,灵魂的扭曲也来自她的专业素养。多年以后,精致的四合院,从噩梦惊醒的幽静午后。

 有了在舞台上刻意忘记喝彩的生涯,尽管短暂,造成的结果,是家明对人们的注视已经很不敏感。所以,他并没有感觉到此刻有陈垦震惊的目光萦绕在身上。但,还是觉得稍微不自在。

 找不到具体原因的不自在。就像当初伦敦飞往北京的机舱里,静静看窗外的云层的一点点奇特滋味。

 难言的担忧始终存在,不愿意独自嘴嚼从来不能流露在脸上的苦涩,又不愿意认真去想不可知的东西,于是,刻意让大脑停止思维…更懒得去想到了陌生的国度,将面对什么。

 无聊中,顺手戴上耳机,让没品的轻音乐枯燥地流淌。“请接受这卑微但是真诚的祝福。”挥别的时候,莎伦夫人这样说。杨家明不是不努力。回到父亲的国度以后,用剑桥文凭傍身,先打了一段时间工,弄明白北京的市场。

 很快,自己开了间顶级会所,因为独特的定位,客似云来。生活无忧,也不太担心寂寞…自从网路结识同样为寂寞寻觅伴侣的魏曼和麦迪,变成熟到极点的老友记,轻松分享不牵涉性爱的纯粹友情,拥有了生平从来没有过的温暖。

 如果是半张废纸,已经挣扎着化蝶。如果是个空罐子,已经铁了心。杨家明生活中唯一解决不了的问题,不外是这身体不合作。不是没有试过找美丽女子恋爱,不是没有试过自己也在会所疯狂投入寻觅和身体的游戏。

 五六年过来了,发现面对的不管同性还是异性,一样有交媾的功能,却从来得不到做爱的乐趣,更别提跟另一粒灵魂的渴求和共鸣了。

 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打发自己了,郁闷到极点时候,鞭子倒是常常能帮上忙…对于帮助勃起和寻觅高潮来说,有节奏有计划的痛楚相当有效。

 还不到30岁,还顶着一张浅浅微笑就能让大多数男女失神的面孔,杨家明却觉得,被过早唤醒欲望的身体固然已经沧桑甚至苍老,被训练得对面任何凌辱蹂躏都能漂亮微笑的灵魂更加疲惫不堪。

 看着窗外阳光下热闹开着的紫藤,点一支烟,静静看青烟缭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