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曼是办自由行手续去泰国的。没有报名跟团,本来是想一个人躺在清静的海边好好睡睡,透彻休息一下,彻底放松被繁忙工作折腾得筋疲力尽的身心。

 “第一眼看见那个男人,凑巧是一起看人妖表演。”可能是已经等不到回市区,慢慢找个合适谈话的地方坐定,看着前方汽车大灯里面那有限范围的光明,驾驶座上的魏曼一脸向往的神情,已经忍不住开始喋喋诉说:“眼睛当然不会仅仅被金光闪闪的漂亮歌衫吸引,即使其他任何时候先看衣装后看人…我忙着看舞台上那些漂亮的人,身上男性的部分怎么隐藏,也在想,学学他们那种媚眼勾引男人是不是有效。

 偶然掉头,心突然狂跳…我身边坐的,居然是一位英俊硬挺得出奇的男人!”自从那晚看见气质粗粝坚硬强悍得恰到好处、五官轮廓有古希腊风味那种线条硬朗饱满风格的男人,一颗心顿时就乱掉。

 行动力超强的魏曼当然不会仅仅满足于坐着幻想,赶快动身找到热情洋溢尤其对小费出奇热情的当地导游,要求半路加入这个精彩男人所在的团队。

 就算什么机会也没有,起码可以跟他住同一个酒店,看见同样的风景,留下对同样景点大致类似的记忆。

 “其实我认真分析了他看人妖表演的眼神,一直忙着看台上美女的胸部,好像挺乐的,眯着眼看台上人妖勾魂摄魄的笑,好像很投入。真是遗憾…这么精彩的男人,好像总是直的。”

 一贯懂得自我开解的魏曼,已经习惯了用这种很轻松的语气,开着自己的玩笑。表象的轻松背后,是欲盖弥彰的无可奈何。杨家明不知该怎么接话,只默默保持脸上的微笑表情。

 心里那一根有时候似乎已经隐藏得很好的刺,狠狠疼了一下。从来没有去看过泰国的人妖表演。就算有时间度假去享受阳光与沙滩,杨家明都情愿选择品位人士们很不屑的海南,或者索性选远一点的马尔代夫。

 杨家明实在太知道,那种把男人打扮成女人的表演是怎么一回事:绚烂的灯光和舞台装,满台笑吟吟加上媚眼乱飞的莺歌燕舞,被改变了外表甚至可能改变了本性的男人们,扮成最勾引男人本能欲望的美丽妖娆样子。

 唱歌全是直接对口型,台上的人只要忙着跳舞和卖弄风骚就可以…他甚至知道,那些炫示着妖媚笑容的人心里有着什么样的感觉。

 成功地挑逗起看客们的欲望,然后再承受那欲望痛楚的后果…不愿意自己情绪浸在过往的黑色回忆里面,忽略了朋友的感受,家明勉强挣扎着问:“后来呢?”

 “当然是立刻加入俊男所在的旅行团,找一切机会多看他…”魏曼夸张的笑“你丫没法儿明白…像我这样,照镜子注定看不见男色,怎么可能克服好色的本能?”

 像魏曼这样,做出种种安排,苦苦追求的不过是多看一个人一眼,还不计收获不问投入,当然大抵是会如愿的。

 “很快就再看见那令我心跳失常的男人了,在团队早餐的饭桌上。”可惜那一刻,刚刚在镜子前面反复欣赏自己刚刚换的一身COMMEdes

 GARCONS是否能表现出想要的巴黎与东京男孩情调、然后暗暗窃喜的魏曼,一向坚韧的心几乎立刻停止跳动…不是因为梦想成真的喜悦,而是被打击。

 因为只在金碧辉煌表演场所偶尔瞥见侧面就心心念念的伟岸男人身边,紧紧跟随着的,是笑容温柔动作和谐的女人。

 从两个人之间淡淡的默契可以看出来,那是他的妻子。旅游饭店缺乏创意的早餐厅里,一群熙熙攘攘的游客当中,魏曼很快收拾好暗暗萌动的心思,微微苦笑。

 身为全凭自己实力做了成功公众人物的聪明人,魏曼当然是非常爱惜自己的人…能在精英辈出、竞争激烈的大都会商业电台里面,脱颖而出成为多档大热音乐节目的当红DJ,需要好声音、好口才和真正爱音乐的心,更需要懂得被赏识的学问。

 虽然一直夸张地叹息找合适的男朋友很难,但是魏曼从来不做会给自己带来麻烦的事情。比如,追逐不是同类的男人,自取其辱。可是这一次,感觉实在很反常。

 捧着一颗被和睦夫妻的笑容打击得碎裂成一片片的老心,魏曼实在不舍得就这样知难而退:“只好偷偷劝自己,毕竟这是在度假,总可以放纵一下。”

 只纵容一下贪婪的眼睛,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吧。“一个预期在热带阳光下美美打瞌睡的假期,就这样,居然变成了几乎无望地追逐一个身影的意淫旅程。”

 杨家明已经从关于艳舞表演的可怕失神中把自己唤醒,听见老友这样痛快承认绝对乐意为一场没有希望的艳遇改变初衷,忍不住微笑:“别这么谦虚,魏曼。

 反正现在我已经知道,结果是你得手了…用了什么招数导致峰回路转?”“没有用招数,只是非常非常幸运。”

 魏曼笑。来普吉岛的次数已经不少,再说已经春末了,热带阳光已经炽热得比较暴烈,甚至皮肤会觉得那种热度有沉甸甸的重量感。魏曼当然不会像初次到访的游客那样,兴奋地挤在游艇前方,抢着看清每一处风景。

 人群中几次选择不争不抢退一步之后,魏曼突然发现,自己小心翼翼追逐着的男人,居然偶尔会露出一个礼貌的微笑。

 尤其这个午后,整个团队依次坐上当地人掌舵的橡皮小艇,参观波涛中摩天的石崖、溶洞,以及普吉岛有名的红树林…成片长在咸水和淡水交界处的特别植物,密密的气根和浓绿的枝叶时而连成霸气的丛林,时而也三两零星点缀寂寞的溶洞。

 尽管外面海浪呼啸,石灰岩围成的露天溶洞之中依然一片梦幻般的宁静。划桨的轻轻击水声,更凸显了难言的不真实感。骄阳透过浓密枝叶洒下来,变成斑斑驳驳的光圈。

 魏曼非常喜欢这烈日下幻境般的幽雅,也造访过好几次了。临时加入团队的他没有同伴,理所当然是一个人坐了一条手划皮艇。

 不舍得浪费这么惬意的空间,魏曼舒舒服服躺下了。正静静闭目享受波涛中摇曳的微微晕眩感,一声清脆的尖叫让他吓了一跳:“铭哥你看,这洞里面居然这么大,有阳光,还有很多树,还买椰子…可惜,我们在一条船上,不方便拍照片。”

 微微震一下,有点懊恼地欠身坐起来。睁眼看过去,面前居然是一个令他心跳顿时节拍错乱的歉意微笑。希腊气质的线条绽开之后,令魏曼禁不住血冲上大脑,然后,低低呻吟。…是他!

 “打搅你了…”这男人的声音低沉而华丽,该死地性感。语气里面,有明显的替无知妇孺道歉的感觉。智商情商统统优异的魏曼内心再震荡,还是及时露出了一个很有风度的笑容…尽管他悲哀地想,跟对方杀伤力的笑容相比,自己顶多是表达了友善而已…并非常及时地举起了心爱的哈苏相机:“微笑靠近一点?我可以帮你们拍。”

 飞驰的车中,回想当时的情形,魏曼忍不住笑:“真庆幸,一贯假惺惺讲求品质,所以手里不是人有我有数码相机,而是用胶卷的,不能直接copy图片,需要冲洗才能看见照片。

 所以午饭的时候,我理所当然与他交换了邮寄地址和姓名电话,又看见了礼貌的笑容,还知道了他的名字。很普通的名字,厉泰铭。”杨家明温和的回答:“是啊,性格决定命运。

 既然你时时事事讲求品位,甚至夸张到了舍得穿着价钱令人倒抽凉气的COMMEdesGARCONS坐泰国那种浪花乱溅的破游艇,总该有点好报的。比如,因为你拒绝用数码相机,然后可以得到渴望的讯息。”

 隐约讽刺的语气里面,有很真诚地为朋友开心的气味。魏曼当然听得懂老友的话,呵呵笑:“说到会买衫、会搭配、够欣赏眼光,你丫当然比不上我。

 至于说到活得奢华的学问,在下可实在太自愧不如…家明别打岔,即使不想听完全部老套浪漫情节…算我求你。”

 “了解。你是想让我从细节里面,分析这个厉泰铭会吃那一套。”家明忍俊不禁“你敢这样信任我,当然会尽力而为。没必要时时提醒哀求。”

 一边聊着,车已经到了四惠附近,拐进魏曼住的小区东恒时代,快手快脚泊车之后,两个人进房间坐下。天已经快亮了。磨好哥伦比亚咖啡粉煮上,微苦的浓烈香气中,家明静静看着窗外灯光零落的四环和京通快速交汇的繁复立交路,偶尔有些飞驰车辆的灯光点缀道路。

 这个沉睡的欲望都市,安宁的表象,掩盖了多少挣扎和煎熬,野心与情怀。结过魏曼递过来的咖啡杯,家明掉头安抚他:“继续说吧,等着听呢。说实话,我真的非常好奇…像你这样留时髦形状胡子剃光头穿XL码设计师名牌的男人,用什么办法引诱到那么man的已婚男人上床?你真有办法让我相信,没有偷偷用催情剂?”

 “凑巧打开僵局之后,之后的大部分行程中,很自然地成了厉泰铭的朋友。”魏曼没有汲汲争辩,只尽量客观地继续描述着当时情景,嘴角带着微笑。他不介意老友清楚知道细节,因为他非常享受重温的过程。

 “我们都不喜欢大惊小怪的团友们,渐渐习惯了貌似默契地并肩落后一点,互相递一支烟,随意闲聊几句。就这样,刻意探问的我零星知道了他是湖南人,风光考上北大之后,又理所当然地考进哈佛,读完了MBA回来,正宗海归。

 现在供职上海一家国际投资公司,但那家公司一切晋升机会都太倾斜给英美籍的职员,有点意兴阑珊,才会特意选普吉这么热的时候出来散心…图个清静。”

 魏曼并不知道,在两个人刚刚开始试着闲聊天气和工作的时候,厉泰铭其实也挺庆幸的。他本来并不指望能在旅游淡季的时候,能够碰上可以聊得来、不至于彼此失礼的旅伴。

 小时候的厉泰铭因为父母离婚,跟着父亲的他,有相当一段时间,以暴力手段面对敌意的世界和孩子的残忍,别说打架,往恶意嘲讽的人头顶拍砖他都试过。

 眼看差点进少管所,念初二的他不知怎么突然开窍了,想通了一点:面对不屑的眼光,最管用的不是让别人怕你,而是让别人嫉妒你。

 最值得羡慕的生存方法,绝对不可能通过打架找到。所以他开始发奋读书,培养自己身上文质彬彬的元素,连在美国念MBA时候的实习成绩都出类拔萃,居然得到正式加盟这家世界顶尖投资公司台湾分部的机会,娶了漂亮的台湾太太,顺利升职调上海分部。

 这么多年了,一路成功的厉泰铭有了值得大家羡慕的很多东西,除了国际学历一流公司美丽太太,还借助一流的升级纸牌游戏水平,很认识了一些值得结交的朋友。

 但是,他心里一直有一个蹬着眼睛面对邻居同学讽刺笑容的小孩子,警惕地研究着别人脸上的表情,是不是在嘲笑自己被妈妈抛弃。

 他努力得很累,而且永远放不下没有尽头的疯狂竞逐。真正让魏曼相信厉泰铭已经记住这个旅行团里有一个叫做魏曼的同伴,是在蜜月岛上。

 这个限量接待游客的私人小岛以悠闲舒适着称,有着可贵的安静。是魏曼最喜欢的消磨时光地点之一,也是他自己来普吉必然会住上几天的必到之地。

 经验丰富的主人在沙滩旁的浓密树阴里,闲闲面对大海排两列沙滩椅,令渴望休憩的懒人们齐声惊喜欢呼。极端讲究边幅的魏曼当先去换了一身Gucci的泳装,在浅水沙滩秀了一下春季巴黎时装周的战利品,很快不敢挑战简直有形有质有份量感的炽烈阳光,躲回斑驳树阴里。

 看一眼正细细抹防晒霜的厉太太,和她身边空空的沙滩椅,心一下子空了。厉泰铭不在,show给这些把握旅行淡季出国来开一下眼界的旁人看,有什么意义呢?

 颓然之余,不敢再让苦苦寻觅某个身影的渴欲目光暴露心事,离开人群骑上免费提供的自行车,沿着沙路向椰子树从里悠闲逛过去。魏曼喜欢人迹罕至的另一边海滩,有密密的树丛,有粗砺的白色沙滩,有非常好的视野,可以静静听海浪的声音。

 把车子侧放在路边,拨开树丛,艰难地走到因为沙子太粗而不适合游客嬉戏的美丽寂寞海滩。魏曼轻轻叹息一声,正静静享受这远离尘嚣的滋味,耳边忽然响起刻骨铭心的低沉声音:“原来你也在这里。”

 惊抬头,看高大英俊的男人脸上淡淡的惊讶和惊喜,魏曼忽然变得失语。原来英武俊朗的男人和莽苍空翠的景色一样,能让人想不起来任何俏皮的应对,只默默感激上苍的眷顾。心底有一点小小的凄凉。太欢喜,又明知道很难再向前走一步,才勾引出来的凄凉。

 彷徨了很久,魏曼用尽全身的力气微笑:“真没有想到,还有人知道这里。很少有人知道,这么密的树丛可以穿越,而且,冷清无人的背阴海滩居然风景更好。”

 “前阵子到北京分公司出差,夜深了,才打车回酒店。路上听电台DJ说,我们不要错过一些好风景。比如泰国普吉,有一个小景点蜜月岛,为游客准备的沙滩景色一般,唯一诱惑,是可以在树阴里舒服睡觉。

 可是岛后面,却有漂亮得让人忘记呼吸的景色。我们迷失在都会里,追逐着欲望,却常常忽略一些可以带来快乐的东西,就像那片因为沙子粗砺而被遗忘的海滩。”

 厉泰铭意味深长地微笑“我特意看清团队行程有蜜月岛才报名,专程找到这里来的。”那些深夜的絮絮话语,居然并没有随着电波消失在空气里,而是会留驻在一些记忆中?

 一波接一波的意外和惊喜,让魏曼忘记说话,只傻笑。“认识你很高兴,魏曼。”厉泰铭笑着点一支烟,然后,很轻微地抬一抬眉毛,用动作询问他是否也需要。

 魏曼呻吟了一声,软软坐倒在沙滩上。听到这里,家明忍不住笑出声:“幸运的魏曼。真希望麦迪能在这里听见,一定会像我一样替你高兴。”

 “可是我当时的感觉,居然是悚然…既然这个男人已经弄清楚我的真实身份,419的游戏就会变得危机四伏。如果我的求欢被拒,结果将加倍可悲。”魏曼轻轻嘘一口长气。

 “我真的很高兴,最后你成功了。”家明声音很轻,但语气坚定诚恳。关于男人,关于情感,杨家明从小到大感受到的似乎都是情欲,根本没有机会享受悸动的美妙感受,但并不代表他不能设身处地,为朋友的心动情动而欢欣鼓舞。

 “确实很惊险。”魏曼开心地啜一口已经微凉的咖啡“但是,太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