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在屋中对面而坐,琵琶女郎退了出去。天色已然暗淡,屋内的壁上的夜明珠逐渐显现光辉。

“我时常听人说,商贾出身,披了儒袍也掩不去一身铜臭味。”谢泠给自己倒了杯热茶,笑吟吟地道,“谢展年,你觉得呢?”

美髯秀目的暮留舍掌柜,在这娇小的女郎面前,微微躬下了身子。他恭谦道:“家主,不过是入乡随俗罢了,何必有所计较。”

与谢又年谦卑到近乎逆来顺受不同,他的恭敬里多了儒人的风雅,以及谢泠一直看不惯的气节。尤其是浸染在南阳多年,这种气节却是越来越盛。可谁又能想到呢......这十足儒士模样的人,在五年前是能够在谈笑间逼死数十商户的奸恶之商?

“不错啊真是不错,我觉得你比楼下的那些书生更像读书人,像极了,当年应当是要走仕途的。”谢泠也不知是真觉可惜还是佯作可惜,就那么叹了口气。

谢氏惯来是以商养士,士以哺商。族中子弟可以经商,也可以入士。谢泠虽然实为经商,但因生母为汉室公主,她也是得了诰封的郡主,哪怕这名头远不如谢氏主这个名头大,可也足以在名义上留住谢氏的士族名分。

不过么....汉室委实太过废物,这名分在她眼里,还真是毫不值钱。

“家主谬赞了。”谢展年摇着羽扇笑道,“此行家主来访南阳,不知是为游山玩水,还是巡查账目呢?”

谢泠也同他笑:“你看我像是来游山玩水、来巡查账目的模样?我们明人不说暗话,颍川那边的消息,你收到多少了……我当真是极想知晓,为何我一路散财散香,只有一支人马追踪到我?我斥巨资养鹰犬,便只养出这些废物来?嗯?”

她那杏眼微微眯起,无一丝一毫的笑意,叫谢展年想到了阴沟里的毒蛇,胶着又毒辣。

谢展年估摸出她这一路恐怕是不太好过,方才如此盛怒,对着她的接连发问,他不免替远在颍川的大总管操起了闲心,便先替着解释道:“家主误会了,我这里是听闻谢晟被皇帝给收买了,可给大总管添了不少堵,恐怕鹰犬追踪不到您,也是因为这缘故。”

谢晟是豫州州牧,被谢氏推上去的一个傀儡,名义是执一州之政的州牧,但实际上远不似其他州牧那般手握实权,不过因着是谢氏子弟的缘故,多少还是有些许地位在那儿。

他若是叛变,无非就是要夺个实权。谢泠冷笑了一下,她怀疑自己这两年是不是太过于将心思放在商道上了,以至于什么牛鬼蛇神都能给她整点糟心事儿。

“他倒是是好样的,也罢,豫州州牧是该换个老实本分的了。”

这女郎的语气又恢复成轻缓的、漫不经心的样子,但谢展年知道她心中的怒意并没有消去,他有意无意地问道:“那谢晟如何处置?”

谢泠瞥了他一眼,反问:“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处置?”

羽扇摇晃,儒袍纶巾,在朗朗明珠的光华下,谢展年瞧着当真是好个翩翩文士的姿仪。他眼里不见阴狠之色,却几乎是毫不犹豫的答复:“自然是断绝他这一脉。”

谢泠又笑了,说:“英雄所见略同。”

儒袍掩不去满心算计的商贩之心,所谓风雅也更遮不得奸恶本性。谢展年所言,是依着她的心思走,可又何尝不是遂了自己的心思。在本质上而言,他们的在谢氏学会的赶尽杀绝的手段,都是共通的。

桌上的茶凉了,谢泠捻着瓷杯,看了谢展年一眼,这人先是愣了下,而后才恍然大悟地摇着扇子唤来了仆人伺候。

在荆州管理商会久了,作了几年的豪商,还当真要忘记了怎么去伺候人,眼下谢氏之主来了南阳,无疑是在自己头顶上压了座大山,焉能叫他快活得起来?

于是他试探地问道:“既然家主是误入南阳,可需要我谴护卫送您回颍川?”

“不用。我要在南阳待一阵子。”谢泠有些倦意地打了个哈欠,又喝了口仆人换来的热茶,“怎么?不欢迎?”

“家主多虑了。”谢展年再如何不乐意,也是要虚伪的表示自己甚是荣幸。

这叫滴水不漏,也叫狗不嫌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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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阳荀氏府邸。

李长宴穿着一身洗的发白的道袍,跟着门房绕过千回百转的园林,又穿过藤叶垂绦的长廊,方才抵达荀家的宴客水榭。

途中,他紧跟着门房的步伐,生怕会迷了路,但到了水榭时,却不由得庆幸:原来也不是所有府邸都是像谢家那样大得似无边际。

南阳人士寻求风雅,府中园林是以鬼斧神工的技艺再现丘壑、山川、石洞、奇峰等景象,其形态源于自然又更甚于自然。

如此,比之谢氏府邸,明珠作台,宝石嵌地,连池中游鱼栖息的卵石都是琉璃珠子,委实高雅许多。

当是时,水榭之处觥筹交错,这些文人墨客围着流水诗酒唱酬。

正所谓山无水不秀,景无水不灵,今夜是荀承渊打通府中水道,引南阳水入园林,而宴请南阳文士的一场酒席。一为招揽才华横溢的士人,二为这所造园林,求些名诗佳作,用以传览给后世之人。

荀承渊在南阳礼贤下士、广招门客,来他府上拜访的士人不计其数,更有名儒赞曰:“明智而忠信,宽厚而爱人,尊贤而重士。”

仆人随主,自然对四方来客都是和颜悦色、颇为礼遇。

哪怕是李长宴这么个穷道士,也都摆出了恭敬客气的姿态。这不由得让李长宴再度感叹,荀谢两家的差别。

门房领着的他在末席坐下,致歉道:“今夜来客众多,我家大人恐怕一时难以顾及...道师,还望道师见谅。”

李长宴拱手:“岂会。”

前方座无虚席,人头攒动,李长宴入席之后并未引起任何注意。他扬目望去,百折不饶的流水蜿蜒得不见尽头,诸多席位之中,全然寻不到这园林的主人在何处。

总归是不能在人宴请宾客的时候借粮,于是他就耐着性子,等这场流水宴结束。

“哎呀,这是....道士?”旁边的席位坐的是个醉醺醺的老儒,他将儒衣穿得松松垮垮的,挨到李长宴身侧,笑眯眯地道,“穷道士啊穷道士,你也是来蹭吃蹭喝的?哎呀,那这面相不好啊不好啊,忒凶,不讨喜。”

李长宴的脸是冷的,却窘迫地红了耳廓,他解释道:“老人家,您误会了.....”

然而这抱着酒壶,穷吃海喝的老儒生,指着案几的菜食,打断了他:“年轻人面皮薄,我明白我明白,你看这道‘紫心薯糕’啊,顶好的,是顶顶好的呀。”

李长宴瞧了一眼,很是朴素的模样,并没有瞧出什么‘顶好’的地方,但是架不住这老儒生鼎力夸赞,就咬了一口。

甜,甘而不腻的清甜。

见他又咬了一口,这老儒哈哈大笑一声,仰头咕噜咕噜喝了一大口酒进去,目不对焦的对着李长宴后头的树影子,口齿不清的道:“你怎么……黑了?哈哈哈无妨,本也不是什么好面相,黑了也好……紫心薯糕哈哈哈,穷奢极欲啊穷奢极欲。”

穷奢极欲……?

李长宴瞧着案几朴素菜食,又瞧了眼这雅致简约的园林,脑海中所浮现的却是颍川谢氏府邸之外,以紫丝编织的山河屏障,金线勾勒的山河画卷绵延夹道四十里,精妙绝伦。

那时他被这屏风所惊艳,也曾好奇是作何用处,过路颍川百姓摆手表示不值一提,问就是谢氏女主体弱多病,四十里紫丝金线的屏障是为了挡风的。

这么一对比,荀承渊这小小的流水宴,似乎也谈不上如何穷奢极欲。

应当是察觉到李长宴的不以为意,老儒半醒半醉的嗤笑一声,又抱着酒坛子大吃大喝起来。

李长宴一路而来,委实艰辛,何况来至南阳也不曾吃过什么东西果腹,看着身旁的老儒大快朵颐,难免也勾动了他的食欲。

于是也拿着个糕点,细嚼慢咽。他是个道士打扮,却比席间饮酒作乐的文人更为优雅,老儒眯着眼盯着他半响,嬉笑道:“这样蹭吃蹭喝,是要吃亏的嘞!”

李长宴拧起了眉头,再度解释道:“老人家,贫道当真不是来此蹭吃蹭喝的。”

但是很显然,这个老儒似笑非笑地从上至下地扫过一眼后,对他这番话有一万个不信。

不过在李长宴拧起眉头之后,他也不再说活了。

两人各吃各的东西,倒也相安无事,但未过多时,前头的席位却开始骚动起来,只见席前流水涌动,一尊琼觞乘着一叶扁舟,顺势而来,越到后头水势就越加轻缓,似乎随时都将停下。

曲水流觞最早源于西周年间,在上流放置酒杯,任由酒杯顺流而下,停在谁人面前,谁人就要一饮而尽,寓意为祈福免灾。

而经由古之兰亭集会后,士人附庸风雅,更为喜欢用这曲水流觞,吟诗作对,彰显才华。

也就是说,现在这就被停在谁面前,谁就要舞弄一番文墨。

一时之间,李长宴眼中那越来越近的酒杯,让他将眉头拧得全然无法松懈。

很不幸,他不擅长吟诗作对。

但幸运的是,酒杯没有停在他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