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鹰哥儿嗅着谢泠的香味,给李长宴引路。

赶了一日之久,李长宴总算瞧见雪地上这行人的车马时,恰逢谢氏鹰奴携家兵赶来相救。

他不明局势,就躲在暗处,看着天边云层滚卷,鹰噱九霄,白雪飞溅中,一批身穿红衣的二十人马队伍杀向那行六人一车马的队伍,片刻间就杀得只剩一位手持三叉戟的郎君。

那郎君坐在八尺来高的马背上,持着三叉戟,所过之处,尤如收割韭菜一般,眨眼就是尸首分离,甚至连人带马被劈作两半的惨状。

此人力敌千钧,有以一当百的本事。红衣人马皆露战惧之色,一时间奈何他不得,原本大好的局势急剧扭转。

李长宴心下哗然,觉得那真真是好个勇武之士。但不过多时,他按着腰侧的长虹剑,骤然拧起了眉,不为其他,只因这腥风血雨的屠戮中,出现了两个女郎。

那两个女郎自车马而下,一前一后地往远处跑,正在屠戮的郎君瞧见了,调马要追,不想那些红衣人马全力堵着他。

三叉戟横扫而过,鲜血飞溅,裴绍自尸山血海里走出,可谓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勇。杀尽谢氏二十家兵后,他伤痕累累地去寻谢泠。

凤眸狭长,扫过之时犹若尖勾刺骨。

他心想:两个女郎呵……又能跑多远?

鲜血覆过皑皑白雪,蜿蜒绵亘出腐朽之花。他淌过涓流成河的腥血,步步接近谢泠。

“主子,您快走!”

醴泉回头拦在了他跟前,最后被斩做了两截。

一半的身躯落在了雪中,谢泠看见她美丽的面庞落下了一行泪。

这泪应当是滚烫而又炙热的,谢泠心想。

渐渐的,她好像有些跑不动了。

“你逃不掉的。”在她身后,响起了裴绍的声音。

他的声音带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冷,更多的,是亲兵身死的怒。

是了,这个将军啊,何等的爱惜兵卒。那点因美色所诱出的心思,在察觉到谢泠一路留下讯息,引来谢氏鹰犬杀光他的部曲的那一刻,早就烟消云散了。

杀掉醴泉,是个警告,也是在泄怒。

苍茫又绵延的雪地,遍地尸首,红得发黑的血一直流到了谢泠的脚下,她沾着这些血,踩出漫长又艰涩的印迹。

身后是醴泉半截的尸身,这个美貌侍女的血,顺着血河一道而来。谢泠大口地喘着气,呼出的白雾与这些腥味融作一处,格外的呛人,她走不动了,裴绍却还在急速地逼近。

于是她停下了步伐,回头看了一眼。

真是美丽啊……这漫山遍野的红。这些温热血液在她脚下,多美呵、多美呵,这样的艳色比黄金还要耀眼,比夜明珠还要璀璨。

谢泠的心疯狂地跳动着,眼中的猩红不断搅动着她皮肉下的欲望,血脉里都似乎澎拜着热浪,灼得她……真是欲|仙|欲|死啊。

逃什么呢?她已经不想逃了。

她一脚陷在雪中,跌在这些红色的雪地里。狐裘飞扬,流苏紫金链在空中划过,发出轻微的细响,长发散落在侧,露出如雪一般苍白的容颜。

谢泠仰头,看向那十步之外的裴绍。

“我逃不出你的手掌心了,你带我去金陵罢。”

她柔弱又可怜,但也是狡猾至极的。裴绍才不信她。

他冷声喝道:“起来。”

“我脚折了,起不来啊。”谢泠眼里漫出泪花,她低头捂着脸,浑身发抖,“你们都在害我,谋我钱财,谋我性命,到了金陵,我便连自由都没了。裴绍,你好狠啊!”

裴绍对她的心思本就复杂,这下又是纠结了,他们的立场不同,所想的也不同,不过他忠于皇室,是绝不可能因为这一点可怜,就忘了自己的身份。

何况他还没了个副将……他又能找谁说去?

“你是皇妃,我不会要你命的。”裴绍冷冷地道,他不知道这话说出来是多像在施舍。

谢泠想到了平日里送不听话的奴人去刑堂,也会说一句“留条命”。

太奇怪了,原来有一天她也会听到这样的话。

裴绍见她抖得越发厉害,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就忍着身上的伤痛,俯身去扶。

其实他也是强弩之末了,谢氏二十人马还是叫他付出了不少代价。靠近谢泠时,有一滴血溅在了她白色的狐裘上。

她颤抖得越发厉害。

裴绍觉得这谢氏女主其实也不过如此,说什么弑父杀兄的养蛊教养,养出这模样……哦他忘了,谢泠能够掌权是因为嫡系都死绝了,这是运气。

他的面庞距离谢泠只余半步之隔,可以看见女郎细长白皙的手,可以看见她根骨分明的指节,甚至可以看见那双手虚掩下的……笑。

她在笑?!

裴绍还没反应过来,谢泠就已经拔下了发鬓间的珠钗,迅速的、猛烈的,插入了他的右眼。血液飞溅,裴绍捂着眼睛痛苦得嘶吼出声。

“啊啊啊啊!!!”

“哈哈哈哈哈……”

谢泠兴奋得笑出了声,滚烫浓稠的血溅在她雪白的面容上,鲜明得好似白布上的墨痕。但她太愉悦、太舒畅了。

“贱人!我杀了你!!!”

裴绍被刺激得怒从心生,他恨得咬牙切齿,抄起三叉戟就要将谢泠劈成两截,这下还哪管什么皇妃不皇妃的,他只要谢泠死。

然而这时,一直寻机接近的李长宴连忙飞身而出,三尺青锋挑开斜劈而来的三叉戟,雪亮的剑光拂过他的眉眼,被揽入怀中的谢泠,微微仰头,只见得此人下颌流畅光洁,面孔清雅肃冷,透出一种难言的庄严与淡漠。

这时候,谢泠瞧见了这面容,最先是想:哎呀,得救了。

其次,她又想:裴绍武力高强又一身怪力,为了以防万一,得赖着这个道士。

“道长。”谢泠泪眼婆娑,好不可怜,“请救我啊道长,我不想死呜呜呜。”

这双盈盈的水杏眼短暂地与他接触而过,李长宴眼中划过一丝愕然。但见到敌人再度袭来,他当即勾着谢泠的腰,连连避开。

两人的衣袂交织翻滚,犹若天边缠绵一处的云。

裴绍身负重伤,李长宴重在护人,兵刃交接数招,各讨不到好处。

“这位壮士,你身上有伤,不宜与我消磨时间。”李长宴开口道。

裴绍冷冷地看着他,“你把人给我留下。”

李长宴叹了口气,随之神色一沉:“既然如此,就得罪了。”

三尺长虹剑随着他的话音刚落,徒然变得凛冽刁钻起来,剑锋所过的地方,都是裴绍所在的伤口之处,伤上加伤,疼痛更甚,这时候,裴绍才惊觉此人剑术竟是如此高超。

血沫四窜,李长宴将娇小纤细的女人罩在广袖之下,免去被血所污。

裴绍袭来的招式越加力不从心,渐渐的,他将三叉戟插在了雪地间,大口地喘着气。

李长宴见他停下攻势,又劝道:“我不欲夺壮士的性命,还请壮士自请离去。”

裴绍恨声:“你是她的人?”

“不是。”

“那你多管什么闲事?”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何况她于我有恩。”

裴绍右眼还插着金钗,几道血迹凝结在脸上,犹若恶鬼一般。

他唯剩一只左眼,那漆黑的眼珠往下沉了沉,视线落在了谢泠身上,他骤然裂开嘴角,笑了:“好啊,你可太好了!此仇,他日必定百倍讨回!!”

而后他又幽幽地看向李长宴,像是在看什么很可笑的事情,“哈哈哈,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我只怕你他日被啃得连骨头都不剩!”

谢泠闻言并不说话,只在李长宴的怀里颤抖,李长宴以为她心中不安,又揽得紧了些

他并不将裴绍的话放在心上。此人手段狠辣地杀了这么多人,连个女郎都不肯放过,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委实都不能算是个好人。

李长宴心中的黑白界限划得明明白白,自然不会轻易相信恶徒的话。

而裴绍见这作道士打扮的人,一副决心要救人的模样,极为愤恨地吐了口唾沫。但他心知如今再纠缠下去,不仅抢不回谢泠,可能还会搭上自己的命。

权衡之下,他持着三叉戟走了。转身之际,他拔下插在右眼里的金钗,紧紧地捏在手里,捏得扭曲变形,而眼眶里不断流下的血,滴滴滑落,为本就鲜红的雪,又染了一层色泽。

多可笑了,这年头还有人说什么“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偏就还栽在这样的人手里,裴绍气得面色铁青。

瞧着那人策马远去的身影,李长宴也松了口气,他握剑的手尚且还留有一丝麻意。此人力大无比,纵然是受伤了也并不好对付,何况他个修道之士也不想杀人,如此避开也是个好事。

只是……他感受到怀中的温度,心里有些奇怪——颍川那富家少年,怎么变成女郎了?

思及男女之别,李长宴连忙要放开这女郎,却发现怀中的人根本站不住脚,再垂眸一瞧,她竟然已经昏了过去。

而他勾着这女郎细腰的那处的衣袖,沾着一层暗红的血。

这不是他的血。

李长宴仔细一探,瞧见了女郎腰后的划痕,不由得一阵愕然:受了这么重的伤,此女竟然能躲在他怀中一声不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