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豫州地界之内,谢氏一族是呼风唤雨的地头蛇,裴绍唯恐多待一日,谢泠就会被谢氏救走,只想着早早将她送去金陵。于是四更天未到,他就将谢泠赶上了去往金陵的车架。

谢泠看着这简朴的车架,嫌弃至极:“我自谢氏所带来的车架有十余所,为何不用?你好歹也是士族出身,怎么会用这等鄙陋的物件?”

额头裹着纱布的裴绍捏碎了窗沿,沉冷地看她一眼,“少废话。”

谢泠:“......”

寻常的木制车架本就四面透风,裴绍捏碎了窗沿,这下窗扉都只得虚掩着。时值春冬交接之际,料峭寒风随着车架的疾驰,接踵而至。

谢泠冻得心头大怒,骂道:“贱奴就是贱奴,天生就没有富贵的命,哪怕披着一身锦衣也改不了骨子里的低贱。”

醴泉听得浑身一凉,心说主子骂得也忒狠了,若是惹得裴绍这恶徒暴起杀人该如何是好?她偷着瞥裴绍一眼——要命了!真要杀人了!

“将军,我家主子年纪尚小,口不择言,陛下器重您,您可莫要同陛下未来的皇妃置气呀!”

裴绍本是听得青筋暴起,但醴泉口中的那声“皇妃”,还是叫他生生忍了下去。他本就已经让陛下对他生了嫌隙,若是又伤了要成为皇妃的谢泠,必定会被陛下厌弃。

谢泠瞅着裴绍的神色渐渐平静,又见缝插针地骂了句:“贱骨头。”

醴泉:“.....”

哎呀主子!可求您莫要再说话啦!

裴绍又捏碎了窗扉一角,冷冽的凤眸内阴风滚滚巨浪滔天,他目光如冰刃一般直刺向谢泠。谢泠杏眼弯弯,似有挑衅。终于再难忍受与这等女人同车而行,他面色铁青地一掌推开车门,拂衣而去。

车门晃晃悠悠,似乎下一秒就将轰然坠地。裴绍天生神力,驾车的部曲习以为常地将车门重新摆正,用宽厚的背抵着,才叫它稳稳地立在它应该在的位置。

谢泠靠近窗口,视线穿过虚掩的车窗,看到两步之遥的方位,黑袍艾绶的裴绍跃上八尺高的枣红神驹,将三叉戟负于身后。

那双凤目如击石之江浪,紧紧地盯着车架,顷刻间,就捕捉到那缝隙之后,莹莹似墨的杏眼。

这杏眼轻轻一弯,霎时间,明媚若三春之色,纯净胜九天之雪。

裴绍起初是怔然,而后是万般嫌恶——真是个狐颜媚主的货色。

车厢内仅剩二人,谢泠收回目光,裹紧了狐裘朝醴泉道:“发现了没,裴绍虽然是说服了刘盛兵分两路,但刘盛只给他五个兵。”

她捂着脸笑道:“这下好了,抓着了我却失了圣心,我且看他日后是何等下场。”

醴泉道:“才五个兵呀?若是能与家中的护卫联系上,我们可就得救了。哎呀,当初应当是要将鹰奴带上的。不过好在我们还有鹰哥儿,它也会传信!”

求生有路,醴泉大喜过望,她的目光转向谢泠的肩头,却空无一物。

面色骤然一滞,她颤声道:“主子,鹰哥儿呢?”

谢泠平静得毫无波澜,想了想,最后瞧见鹰哥儿的时候,它好似是在未央宫的一处松柏枝头。

“飞丢了,我也想知它去了哪儿。”

谢泠轻声呢喃:“不过鹰哥儿饿了,自会飞回颍川。只希望别被人给伤着了。”

她的面上终于浮起一丝忧色。喜欢的东西要是死在了外头,这真会叫她很难办呀……

醴泉失落不已,指望不知何去的鹰哥儿去报信多半是不可能了,只能转而祈盼管事能尽快派兵来救她们。

寒风簌簌,凉意浸人,正是昼夜未分的时候,一路草木横生,古树枯枝,掩映在昏昧之中,虚虚实实,瞧得并不真切。

谢泠将面颊藏在绒绒的狐裘下,望着外头出神,半响后发觉到,这条路径并不是通往扬州金陵的,反倒是去荆州的。

但也并不意外,刘盛在行宫不动,以此迷惑谢又年派来的眼线。而裴绍轻车从简,偷偷摸摸地绕路从荆州将她送至扬州金陵,很难被察觉。哪怕到了被察觉的时候,她人也已经在金陵为质了。

车尘马足,一路不歇。如此颠簸之下,谢泠不过多时,就已经面无血色地倚靠在醴泉怀中了。她每每出行都是以舒适为先,不曾如此火急火燎,也不曾坐着如此鄙陋的车架。

“裴绍...应当是急着去投胎罢。”她眼睫坠下,在面上投下一片淡色的阴影,这会儿近乎是奄奄一息地在讥讽了。

车架晃荡,四面透风,刮在脸上跟刀刃似的疼,这是寻常人都难以忍受的车途。醴泉瞧着自家主子神色灰败的模样,急得眼中含泪。

养生丸也服用了,可依旧是心率不齐,呼吸急促。她擦了擦谢泠额上的虚汗,觉着再这样下去恐是不行的。于是推开了车窗,大喊道:“将军!将军您让我们歇一下吧!我家主子体质虚弱,如此奔波是要她命的呀。”

裴绍回头淡淡一瞥,那双绮丽的凤眸冷漠又锋锐,“死了便死了罢。”

醴泉骇然,拔高了声音,“你疯了吗?!”

裴绍并不理会她,反倒一夹马背,去了队伍的前头。醴泉盯着他半响,等着他回头,可最后只能瞧见他脑后飘扬的缠带。

意识到这恶徒当真无半点怜香惜玉之心,醴泉愤恨地收回目光,转而看向了谢泠。她摸了摸谢泠的手,如坚冰般的凉;又探了探额头,也是同样的冷。

分明阖上了车门,拉紧了窗扉,可四面而来的寒风依旧是无孔不入地侵来。车内没有柔软的雁羽绒毯,也没有驱寒的火炉暖炭,更没有遮风的帷帐罗纱,昔日在谢氏随处可见的物件,裴绍一样也没让她们带上。

醴泉忍着泪,咬着牙,紧紧抱着谢泠,试图用自身的暖意让她好受些。

“天杀的裴绍,怎就没来一道雷劈死他。”她捂着谢泠冰凉凉的身躯,不由得骂骂咧咧地诅咒起来。

一滴泪溅到谢泠脸上,温热滚烫。

有些陷入朦胧的思绪似乎随着这一抹热,又渐渐苏醒,醴泉在她的视野里模糊成一片。

漫入衣袖的长风似乎还带着一夜的湿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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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马停在一处山洞前。天寒地冻,浓云滚滚,天边藏着微弱的光层,似乎将要破晓。为了缩短路程,也为了掩人耳目,一行人选的是小道而不是官道,故而多见苍松翠柏和光秃的灌木丛,以及枯死的林叶。众人将马拘在高大的松树畔,就地休整。

副将问道:“将军不是急于赶回金陵,这不过一刻钟,怎么就要休息了?”

裴绍拧着眉头,看了眼后头的车架,心烦意燥地踹飞了一旁的大石子。

冷声:“少给我废话,去看看车里的人还有气没。”

副将登时不敢多言,领命去车架那处瞧了瞧。回来如实汇报道:“谢家主看起来....似乎是不大行了。”

裴绍的面色微沉,脚下的碎石被碾了又碾。

半响,骤然转身过去,猛烈的步伐压断了不少枯枝,发出接连不断的脆响。

驾车的部曲还抵着门。裴绍让他起开,部曲唯唯诺诺地应了声,就一跃而下,随着他的突然离去,这车门轰然坠到了地面,扬起大片的尘土。

裴绍:“.....”

他往里头瞧去,竟是真如副将所言。谢泠病怏怏地蜷缩在侍女怀中,杏眼微阖,面如白纸,而那侍女正恶狠狠地盯着他。

裴绍心生复杂,在那侍女的目光下,一时有些踟蹰。

难道真是他猜错了,谢泠当真体弱多病,并非有意拖延车程?

他大步上前,入了车厢。这侍女护主,见着了他的举动,满脸警惕地将自家主子掩在身后。

异香扑鼻,裴绍微感不适,心道这谢氏女主香得叫人心烦。他忍着不适道:“洞内生了火,总比待在这里强些。”

经由这么一说,醴泉倒是让了步。但谢泠此时走不动步,她正思考着如何能去山洞里。

裴绍见此,心道一声“麻烦”,走进一步想将谢泠抱过去。谁知醴泉却隔开了他,道:“不可,你身上尘土太多,主子若是醒了定会难受有人污了她的衣裳。”

裴绍顿时拧眉怒容,“要么叫她冷死,要么叫她脏死,你看着办吧!”

他一脸晦气,觉得谢家的女郎真的是麻烦得很。金陵贵女哪个见他都是恨不得投怀送抱的模样,满楼红袖招摇,哪个不图着与他春风一度……到了谢家这,竟然还有心思嫌他衣服脏?

“醴泉……”

僵持之际,谢泠慢悠悠地睁开了眼,她声音颇轻,却足以叫人听见。大抵是车架停了一些时候,人也缓了不少。

她瞧了裴绍一下,眸光扫过他沾染了尘土的衣饰,皱了眉,转而对醴泉道:“你扶我罢。”

裴绍的面色一下子变得极差,最后怫然下车。他心中恼火:这谢氏女郎真是不识好歹。

而在他身后的谢泠,则看着他的背影,阖眸压下心中的阴戾,再度睁眼,精巧的杏眼中已然又是一碧万顷的笑意。

醴泉扶着谢泠去山洞内,用干净的布衣铺在靠近火团的巨石上,方让谢泠坐下,她又寻思这些武夫糙汉身材魁梧,便驱赶他们往通风口坐着。

明艳的火光倒映在谢氏女主的面容之上,摇曳出灿然的光泽,她眸中点点清光,像是一片星河。美貌的侍女为这主人忙前忙后,恨不能效尽犬马之劳。

裴绍已经换了身干净的外衣,他倚着洞口的石壁,忍不住嗤笑一声。

若非生在谢氏,这样的女郎,如何能在这乱糟糟的世道活得这般精细舒坦?

......

在春寒料峭的时节,似乎连天色昏昧的时间也格外漫长,一行人休憩了半刻之久,方才瞥见乍破的天光,这万丈金辉跃入了一缕,山洞内便盛满了清明。

倚着石壁的裴绍抬眼望天,凤眸狭长入鬓,一粒飞雪融在了他的眼睫。

下雪了。

常年东讨西征,这点雪对他而言算不得什么。毕竟行军途中没有苦寒与艰辛,唯有成与败。但眼下思及谢氏女郎不比军中糙汉,这点雪似乎也成为了一种难题。

啧,好生麻烦。

裴绍转身道:“长安大雪绵延,一下恐就是数日,我们必须在在入夜前寻个落脚地。”

五位部曲闻言,就灭了火团,整装待发。

谢泠在石头上坐着,没有说话。杏眼静弱地瞥过焦黑的柴木灰,灼热的火暖了她的身体,也红润了她的脸颊,这下看起来却是好多了。

只是她还是厌恶这种颠簸,无利于她还叫她难受得不行,可她是个人质是个打开宝库的钥匙,他们会争夺她把她抓在手里,但谁又会管她好不好?

于是就温顺地起身,随他们往外走。清晨的冷气飘来,谢泠被这寒呛了一呛,白得缺少血色的细手抵唇轻咳几声,缓了气后才被醴泉搀扶着坐上车架。

周遭不知何时铺满了布衣,风口被挡着了,车门也稳稳地安在了原有的位置,似乎一下子变得舒适许多,醴泉有些讶异,心中嘀咕着裴绍那恶徒当真被雷劈了?

倒是谢泠平平淡淡地倚在窗畔,见裴绍往这儿瞥了一眼。

那是隐秘又别扭,极为做贼心虚的一眼。

谢泠杏仁般的眼又弯了起来,是俏丽又明朗的,可她的心却在想:谢氏的鹰奴什么时候才能寻到她呢,她当真已经迫不及待地想杀了这群恶徒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