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传上天为警戒人君,会命荧惑星化作小儿来至人间,造作谣言使得市坊小儿习之,谓作童谣。小则寓一人凶吉,大则系国家兴败。”谢泠拍了拍肩头,鹰哥儿扑哧着翅膀飞到了一旁的桌案上,自己吃起了琉璃盘内的果实,“月将升,日将落;龙子生草莽,皇威自此尽.....”

谢泠又忍不住扶额笑了起来,“哈哈哈这可是亡国之谣,可真是太有意思了。”

谢又年瞧这人笑得前俯后仰,不免沉默了半响。皇权不稳,群雄割据,天下必将是要乱的,可这亡国之言起于豫州,对谢家而言可不是什么好事。

他伸手扶了扶谢泠,好让她别笑倒在地上。

谁知此时谢泠的双手却攀上了他的脖颈,水盈盈的杏眼一动不动地瞧着他,这女郎生得娇小,往日里见外人总喜欢踩着高高的木屐,好叫自己能够居高临下地看人,但今日出门寻欢作乐穿的只是普通的黑革流云靴,此时比谢又年矮了一个头,便只好仰着脸,精致无匹的面容若海棠春水,雪肤花貌,美乎天人。

不过她的一双眼,是远胜常人的幽邃黑深,若是细探,便好似如跌入深海黑渊的失足者,那密密麻麻的胆颤与恐慌乍然攀上心头,令人不得摆脱。谢又年偏开目光,不敢直视。

“谢又年,我累了。”她有些困倦地嘀咕道,“皇帝来豫州定然是要寻我要钱,明日需启程去应付一番....”

谢又年见她渐渐没声了,叹了口气便将她抱回了寝室。

甫一天色暗淡,谢府上下便会点满灯烛,谢泠容不得半点昏暗,掌家之后更是五步一落地鎏金灯,十步一夜光明珠台壁,奢侈却是奢侈,但满目光辉,犹如白昼却也是真。

寝室内熏香缭绕,青铜壁炉陈列在前,火舌随着自门缝间飘入的一阵长风,骤然一跳,暖意融融。谢又年横抱着谢泠一脚踏在丝绒地衣上,若踏云端,柔软至极。他轻手轻脚地将其放在罗榻香帐内,又唤了两个侍女进去伺候梳洗。

夜里星光璀璨,谢又年坐在院落的长阶上,檐上冰雪落了一层,他目视前方,想了许久。他一向觉得自己是个苦命人,但也不得不承认,谢泠兴许比他更苦命。

谢家有个金狱远近闻名,以黄金为壁白玉作堂,若有星点之光跃入,便是震撼人心的灿然华盛、流光溢彩。

天下牢狱,是绝无仅有的存在。

可是啊,再如何的金碧辉煌,也是用于责罚谢氏子弟的囚牢。

谢又年初见谢泠,便是她一身单薄的白衣,自金狱内赤足走出,那时她面色苍白得几乎可见皮下的青色脉络,一双杏眼如若干涸的古井,死寂又冰冷,一缕阳光落在她的身上,却似能穿透她单薄的身姿。

那会儿谢又年离她并不近,却依旧能瞧见她缓缓抬眼,对着那春光明媚、一碧万顷的苍穹,轻之又轻、慢之又慢地笑了那么一下。

她分明是在笑,可刹那间却是妖异横生、阴郁森冷的寒。

而后,诚如家中族老所言,放她出来掌家,让谢氏乱了好一阵子。不过谢又年万分可笑地想,谢氏自古以来便崇尚养蛊一般地教养子弟,容得兄弟阋墙,容得长幼倾轧,只要有手段又如何容不得谢泠心狠手辣?

……

与此同时,无功而返的李长宴也在简朴的客房内想着谢泠,暗淡的烛光相照,一贯冷肃的眉眼在此时似乎也被柔光抹得温和了些许,鼻梁挺拔,下颌光洁,他坐于案前,姿仪端方,风骨卓然。然而也正是这样与生俱来的风姿仪态,才会使得谢泠心生了戏谑玩弄之心。

此刻,他冷眉微蹙,心中所在琢磨的是那谢氏女主的生平,谢家富甲天下,崇尚出世经营之道,是各方势力都眼馋心动的存在,这所屹立百年的氏族,视金玉为土泞珠宝为泥沙,挥斥间皆是寻常人家终其一生都望尘莫及的财富。

但教养子嗣的方式也非是寻常人可容忍的残酷,据闻历代谢氏之主都是弑父杀兄,使得嫡系仅存一条血脉,方可上位。

不得不说,此举违背人伦之道,可培育出的掌家者却是一等一的心思深沉、狠辣果决。

商道讲究利益至上,谢家历代都是这等人掌控,故而哪怕其他氏族在岁月长河中纷纷败落,也不见谢氏有一丝一毫的衰颓。思及如今的谢氏女主谢泠,曾闻其十岁便挑拨兄长,毒害生父,而后毒害未果反被生父囚于谢家金狱,自此销声匿迹多年。

若非那前任谢氏主谢无缙,品性浪荡,生子十余人,各个都欲夺取谢家的无上财富,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之下,死的死残的残,就连谢无缙自己也折在了儿子手中,使得最后嫡系一脉生龙活虎、四肢健全的仅存谢泠一人,那囚于金狱内已有三年的嫡长女又岂会被被家族迎出,成为谢氏一族的掌舵者。

李长宴对着烛火长长一叹,生于这等氏族,他又如何指望得了谢泠会因恻隐之心,借他钱粮呢?

火舌窜动,躺在榻上的玄清在熟睡中翻了个身,被角拂地。李长宴起身,将落地的被褥又拾回了榻上。

颍川是个寸土寸金的富庶之地,如今他已身无分文,必然是待不得此处,明日就需得启程回并州,而明日也是他去求谢泠的最后机会。

次日晨光熹微,李长宴再度拜谒谢府。

门卫见过他几面,已算是有了些许眼熟,便好心同他道:“我家主人五更便出了门,备车辇仆从数十,是要出远门的迹象,恐怕没个五六日是回不来的。”

李长宴闻言告谢一番,又是无功而返。无奈之下便只好携道童玄清,启程回并州。

-

豫州行宫位于长安,本为司隶汉都,但因昔年先帝迁都,便被纳入豫州之土,改称豫州行宫。此地距颍川百余里远,谢泠乘翠帷华盖香车,携骑兵五十人,侍女十人,一路浩荡却舒坦地来至长安时,已过三日。

天子得知这消息,亲自来迎谢泠入宫落榻。二人寒暄片刻,谢泠便以舟车劳顿需得休整为由头,先将天子请了出去。

“烦死了烦死了。”

鹰哥儿从侍女的头顶上掠过,稳稳地落在了谢泠肩上。

谢泠眯眼瞧着天子渐行渐远,笑吟吟地道:“鹰哥儿啊,今儿主子教你一新词——虚情假意。”

鹰哥儿歪了歪脑袋,学舌道:“虚情假意虚情假意。”

学得这般快,倒是把谢泠乐得咯咯直笑。

谢氏最好奢侈华贵之风,哪怕落榻他乡也容不得半点不精细。谢泠在行宫温泉沐浴之际,陪伴而来的六十余人鱼贯而入,各自手捧鎏金瑞兽香炉、珊瑚绒地衣、雪玉裂纹枕、丝绒海棠锦衾等物什,往来络绎,各司其职,反倒使得天子派来的宫人干看着半天也不知该做什么好。

豫州行宫原为汉都宫城,经由历代帝王开拓修葺,格局用度为各大行宫之最,纵然是如今金陵大的朝汉宫也比不得。只是如此落于谢氏人目中,似乎也未必值得一提,宫人瞧着那些精美华贵的物什涌入宫殿,竟是连皇室也比不得的富丽金贵,乍舌间也对谢氏的气派有了更为清晰的认知。

待到谢泠身披羽衣款款入内,她所入住的宫殿已是焕然一新,目之所及皆是流光璀璨,火烛摇曳间洒下一地细而密的光。

她梳洗打扮许久,殿外的传谕太监也候了许久,但这些太监知晓殿内之人是天子都要低声下气的存在,当然更不敢有半点计较。

外头夜枭叫了几声,来此传谕的宦臣,于常侍郎终于有了些着急——他可等得,圣人未必可等得,到头来受到怪罪的不还是他!

他抹了抹额汗,苦着老脸问道:“姑娘,您方才同奴说谢家主已沐浴出来了,可奴候了一时辰了,怎还不闻传唤呐?”

殿外的美貌侍女匪夷所思地瞧了他一眼,解释道:“公公莫急,我家主子浴后需得采耳、推拿、敷面、修足、染指,如此还需一二时辰。”

常侍郎骇然:“今夜圣人备宴,是要宴请谢家主的,可如此再耽搁一二时辰,恐是不太妥当罢。”

他见那美貌侍女略显迟疑之色,又央求道:“这会儿圣人那边恐是已经备好了宴在等谢家主了,劳请姑娘再通传通传罢!”

侍女一蹙弯眉,“这...”

她是谢家千挑百选来的贴身侍女,自然是以主子的利益为先,但在她这主子素来讲究沐浴养护,容不得半点不细不精,恐怕纵然是圣人传唤也比不得。

这般寻思着,侍女敛去了迟疑之色,冷声道:“常侍郎还是候着罢,我家主子容不得叨扰。”

于常侍是天子身侧的心腹,同两代谢氏主打过交道,诸侯相争,皇室倾颓,故而多年来不得不倚仗着谢氏的财力养兵,前代谢氏主谢无缙虽是傲慢,但总归还会给皇室几分颜面,可如今这位有朝阳帝姬的血脉,却也不见几分心向皇室的意思。

他心下一叹,心知如今的皇室受制于人也摆不得皇室谱儿,便堆着笑脸连赔不是。谴人告知天子之后,又候了一时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