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长宴本就是不苟言笑的人,故而板起脸来训诫弟子时,倒是颇有一观之主的威仪。

玄清垂着头跟在后头乖乖听训,但听着听着忽而就没声了,他等了好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偷偷瞟了瞟李长宴,只见他家师父驻足客栈门前,长绅络绎,随风袭开一缕又一缕,隽秀的面容如池中寒玉一般,仿佛也沾染了那刺骨的霜寒。

玄清小心翼翼地喊了声“师父”。

天边似乎下起了细小的雪,李长宴眼睫微垂,绒绒的小雪粒不经意间飘上他的睫羽,融做湿润的水雾,朦朦胧胧的掩去了眼底的忧思。

他俯身替玄清拢紧了棉衣,嘱咐道:“你先回房去,我还有些事,大抵要晚些才能回来,莫要随意给人开门。”

玄清愣愣地应了一声,就见李长宴的身影没入昏暗的天色里,未过多时,再见不得踪影。

没走多久,雪势便大了,鹅毛般的大雪,轻盈明洁,在就将落幕的光辉里,潋滟出琉璃般的色泽。霜雪落了李长宴满头,他见豫州的百姓纷纷躲入屋檐下,饶有兴致地看着雪景,路过时还能听他们眉眼含笑地道句:瑞雪兆丰年。

李长宴匆匆而过,将面容沉于晦暗之中,心中却无端觉得惨淡。

这一般无二的雪,若是在并州百姓的眼里,便该是数不清的寒尸骸骨。倘若无粮可食,倘若无衣御寒,又算什么瑞雪兆丰年。

他觉得好笑,更觉得如此光景反衬得人尤为可悲。

这道士步履生风地走在雪色与余晖之中,掠过深深浅浅的雪,任由清雪沾衣,浸深了一层衣色,也恰是浸入了心间。

颍川夜市繁荣,每逢天色黯淡,各家商户檐下的花灯齐齐一绽,在暮色交替之际,流转出冶艳华盛的光火。

雪粒纷纷然,在朦朦胧胧的韵色间,恍若盛着萤光在飞舞。

如厮好景,如厮佳雪,正该是心旷神愉之时。

然一处热闹坊巷前,却见数来妇人拉拉扯扯,似有纷争。

推搡间,其中一蓬头垢面的妇人跪伏于雪地,抱着怀里孩儿,撕心裂肺地哭出声:“莫要抢我儿呀,求你们行行好,行行好吧。”

围着她的那些妇人多是膀大腰圆,生得五大三粗的样貌,恐多是家中养的粗使婆子。

为首的倒是身姿婀娜,丰腴有度,不过顾盼行止多脂粉气,又因有了些许年纪的缘故,偏爱将面容搽得极白,好似巷间的粉墙一般。

“你们将儿子卖给了我,那便是我云韶府的人儿了,如今收了钱却不把人给我,是想赖账不成?”

她的声音尖酸刻薄,却是句句在理。

常来这条坊里的行人瞧见了,当即认出了这妇人是此间云韶府的鸨儿徐六娘。

云韶府落座于颍川郡的安乐坊,歌舞伶人娇媚非常,谈笑间便是千金求欢倾囊寻爱,是数不清的软玉温香,道不尽的莺啼燕语,实属为商贾云集、豪强贵胄玩弄风月的帩金帐。

但豪强贵胄出手阔绰,不稀罕钱财便就稀罕起玩乐,如何玩、怎么玩、玩什么,都是让徐六娘苦恼又讲究的事情,故而这帩金帐中除去最得人意的那些清秀可人、贴心解语的姑娘,更不乏俊俏娟秀的小倌儿。此时此刻的场景,便是这徐六娘在为云韶府买男倌儿闹出的乱事。

不过欠债还钱,你买我卖,是天经地义的事儿。众人瞧着那娘儿俩可怜,却也没个由头说道几句,便只就干看着了。

那蓬头垢面的枯槁妇人自知理亏,也不敢还嘴,就抽抽搭搭地抱着儿子哭,好不可怜。

但徐六娘做了十几年的鸨儿,什么牛鬼蛇神没见过,偏就最恨这样给钱不认帐的人家,当即被这一下又一下的抽泣声,扰得火冒三丈。她摇着缀花团扇,对此不生半点怜悯,一嗓子就差使婆子去抢那儿子。

被拉扯的妇人登时又撕心裂肺地嚎了起来。

街头的纷闹越发地驳杂,檐下避雪的行人见了这热闹,也不曾歇了口舌。

雪势渐大,本该是难得的盛景,却被这嘶哑难闻的哭嚎扰得黯然失色。

街巷一侧的楼宇之上,曲槛雕栏,朱檐粉壁,一扇雕花刻叶的红木小窗被缓缓推开,擦过檐边高悬的琉璃花灯,烛光翩然旋动,五光十色下,一支细长如玉的手慢悠悠地搭在了窗槛上。

随着一抹流光没入窗扉,但见一位锦衣华饰、玉戈博带的雪肤少年郎,闲闲地探出目光。

他的视线自那些妇人身上逐一扫过。

与此同时,那位被蓬头垢面的妇人搂在怀里、由始至终不动声色的少年,猛然掀起眼皮,恰好与少年扫过的目光交汇。

这枯瘦如柴的少年眼里,霎时间迸发出一种无与伦比的热烈之情。

而这样的目光,只因他认出了,那自窗扉探出目光的锦衣少年郎,正是今夜出府寻乐的谢泠。

也正是……正是日后助得永乐大帝横扫九州、一统天下,使得世家权柄凌驾于皇权之上近乎百年的一代枭主!

倘若这一辈子能够待着此人身侧,他便可以不愁吃穿,不愁战乱,甚至能够有尊严的、像个人一样活下去。

可他的热切全然留不住谢泠的目光。

扮作锦衣少年的谢泠很显然,对这样的喧闹颇为反感,她甚至有些恼火这群人打扰了她赏雪的兴致。

“烦死了,烦死了。”

说这话的不是谢泠,而是她肩头立着的一只玄黑色八哥,墨羽白喙,体格娇小。这小八哥目视前方,一双黑漆漆的眼一动不动,忽而就开口叫道。

谢泠笑了笑,一双杏眼是如出一辙的黑沉,她以手抵着下颚,闲闲地应道:“是啊,太烦啦。”

“住手。”

然而正当她要唤人阖上窗扉时,忽而闻得一声清喝,这低沉的声线倒是有几分耳熟,故而她再度抬了抬眼帘,将那出声的人真真切切地瞧入了眼底。

灯火通明的街道中,沾了一身风雪的李长宴制止了那些婆子的拉扯,俯身将母子二人扶了起来。

谢泠若有所思地瞧着他,挺拔修长的身姿越发觉得眼熟。下方的吵闹还在继续,她慢悠悠地回想了半响,终于忆起这人正是今日才见过的并州道士。

下头徐六娘眯着狭长的吊梢眼,来回打量着这多管闲事的道士,素衣白袍,粗缎束发,甚为普通的道士打扮。

不过此人长袖拂地,缓步而来间,长身似卧水,姿仪美甚,腰侧三尺剑鞘映衬流光,当真是好个玉面郎君。

这顶顶好的样貌也着实让流连于男人间的徐六娘,眼前亮了那么一下。

只是她终归是做了云韶府多年的鸨儿,皮囊再好也比不得金银实在,经由多次打量后确定这道士身上,除了那把三尺剑还能值点小钱,就再无其余值钱的东西后,她摇着团扇笑吟吟道:“道长是个心善的,但总该是要讲些道理吧。”

徐六娘那染着蔻丹红的指尖,轻轻的朝那小儿郎点了点,“这男娃可是我花了十两银子买的,他爹娘收了我银子是真,字据为证,这可是赖不掉的。”

李长宴看了眼那对缩在一起的母子,蓬头垢面的妇人抱着儿子不置一词,只在低声哭。他叹了口气,心知此话定然是真的。

那妇人拉着少年爬到李长宴脚畔,扯着他的衣摆道:“道长您行行好,救救我儿吧。”

“阿延,快、快求求道长。”她狠狠扯了扯目光始终停在阁楼上的儿子。

被唤做阿延的少年终于回过神来,他看了李长宴一眼,并不识得眼前此人,比起他眼下所遭遇的一切,他更在意的还是谢泠,只有谢泠.....只有谢泠才能让他获得想要的一切,才能改变他上一辈子所遭遇的所有不堪。

他垂下眼帘,敛去所有神思。这作态伴着她弱不禁风的瘦小模样,到了他人眼里,也确实是可怜。

李长宴总归是见不得如此,他转头朝徐六娘一辑,而后问道:“贫道可否出十两赎下这小郎?”

十两并非是什么小数目,若在往日,这样的价钱可够买两个小丫头。徐六娘可舍得花这本钱买人,自然是看中那少年掩盖于面黄肌瘦之下的标致五官,所以这区区十两,怎会让她舍得放人。

徐六娘捂嘴笑了笑,意味深长的:“道长瞧着一本正经的,竟也没想到有这般心思呢,不过这男娃子奴家甚是喜欢,恐不能割爱,不如道长另寻他处可好?”

李长宴摸了摸袖口里的钱袋子,此行来到豫州的银两并不充沛,十两已经是他能给的所有,若是如此都赎不得这儿郎,恐也不是他所能力及的了。

睫羽微动,他半响没有言语。

“哎呀,这穷道士如此窘迫还要学做善人呢!”

“好心的道长,算了罢算了罢,莫管这闲事!你这会儿帮了人家,指不定下次还会再卖一次……”

“嘻嘻嘻,穷道士想男人了嘞!”

周遭的人都在看着热闹,有人瞧出了他的窘迫,半是唏嘘半是笑着劝他算了,更有甚者劝他要养男人也可以去人伢子那儿去挑。

李长宴听着面红耳赤,连连请他们慎言,反倒惹得这些市井人哄笑不已。

正当这时,他忽觉肩上一沉,耳畔骤然响起几声怪叫。

“烦死了烦死了!!!”

李长宴诧异地侧眼一瞧,只见一只墨羽八哥立在了他肩上,白喙漆眼,体格娇小,养得甚是漂亮。

他正觉着奇怪,忽而又闻旁儿的楼里传来一少年的声音,这声音恍若泉眼细流而过的水,清越且缓慢。

“鹰哥儿,你怎还飞别人肩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