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氏主母生前对女儿谢泠说,喜欢一个人便要留住他,哪怕费尽心机,哪怕不择手段,都要留住他。

所以这个女人在发现自己如何也留不住谢家主的时候,选择了自缢。

母亲冰凉的躯体尚在灵堂之内,年仅七岁的谢泠面无表情地看着父亲带回了另一个女人,以及两个比她年长的男孩。

谢家主指着那个女人让谢泠喊她“母亲”。

谢泠没喊。

谢家主又指着那两个男孩让谢泠喊他们“兄长”。

谢泠还是没喊。

于是谢家主狠狠地扇了谢泠一巴掌,罚她跪在灵堂里,足足跪了两天。

这两天里,谢泠靠在母亲棺木旁,捂着红得发紫的脸,想明白了一件事。

喜欢一个人,若是留不住他,便应该囚禁他,毁了他,如此才能让他彻底成为自己的掌中之物。

所以这辈子她坐拥无尽的富贵与荣华,在动荡的时局里遇见了李长宴,谢泠欺骗他、折磨他,让他在风华正茂、意气风发的时候,折断了他的羽翼,将他牢牢地困在了自己身边。

谢泠以为,如此便可以全然拥有李长宴。

可后来李长宴在夜以继日的浑浑噩噩里,崩溃得近乎癫狂,最终自缢于谢家府邸。他的身体变得青白冰冷,和当年的母亲一样,躺在了谢家的灵堂里,慢慢地腐烂、狰狞,慢慢地发臭、生蛆。

对此,谢泠每日都毫不在意地清洗着他的身躯,她的动作轻柔且细致,仿佛是对待着无上至宝,可尽管这样,那些腐烂的皮肉还是顺着清水滑落了下来。

谢泠的手微微一顿,叹了口气,神色颇为不满地哼哼道:“知观你呀,睡了这般久,身体都不大壮实啦。”

她一面说着,一面将李长宴的皮肉贴了回去。

立于灵堂之外的谢又年,几番话在喉咙里打转,却又给咽了下去。此等场景,他足足见了一年的时光。

谢泠是疯了,可他没疯,总不会把一死人当做活人看。

可他没有办法让谢泠清醒,敢说李长宴已经死了的人,全被谢泠打杀干净了,他跟着谢泠十几年,从不敢做惹她发怒的事。

正如此时此刻,分明心中已经说了万万遍的“逝者已矣,生者不可执迷不悟”,他却是不敢再往前迈出半步。

谢泠擦干净李长宴的身驱后,将他抱进了铺着干花和艾草的棺木里,如今的李长宴轻得很,也干瘦了许多,凹陷的面容枯黄干瘪,早已见不着昔日流风回雪般的清贵高华。

但她不嫌弃,反倒安静认真地看了会儿,轻轻地笑出了声。她心中满意至极,忍不住抬头看向上方的灵位,当漆黑的杏眼停顿于一处后,谢泠翕动着唇瓣。

她说,母亲你瞧啊,这辈子我都能够留住他。

适时灵堂之外,长风呼啸,电闪雷鸣,在顷刻间就下起了雨。

在这般雨势磅礴的时辰里,一夜未眠的谢泠以流纱广袖掩面,轻轻打了个哈欠,她有些倦了,便伏在黑漆棺木的边沿,缓缓合上了眼。

丝丝的雨随着一缕风,落上她的睫羽,轻微的颤动之下,宛若一滴欲垂不垂的晶莹泪珠。

启元年间,颍川谢府。

堂下玉冠束发的女将,不过一身灰布短褐,可抬首目视而来之时,浓烈的眉眼却裹杂着万千杀伐腥气。

“大争之世,有残酷与血腥,更有无数机遇与天地,我先祖曾为一方将帅,掌百万雄师,她离帝位仅有一步之遥,却因女儿身而被时局所不容,天下视我先祖为异端,说她牝鸡司晨说她倒施逆行,我不服!”

她一字一句地道:“我不服。”

“如今我要踏入这诸侯之争,就是要告诉天下人,百年前齐氏先祖未成之事,今日我齐衿要再度搏上一搏,女主天下,又有何不可?”

谢泠隐匿于珠帘之后,缓缓睁开了双眼,似乎才从酣睡的梦寐里清醒,她雪腮微微泛粉,只将手心里玉骨折扇转了一转,对此野心之言,不过是轻轻一笑。

“齐将军,诚如你所言,大争之世,无数机遇与天地,既然你有心做那女中第一人,也未必不可。”

女将目光一亮,试探道:“谢家主愿意助我了?”

谢家府邸富丽绝伦,待客之堂更是处处精致华贵。

此时天色微暗,一点细碎的黄昏之光越入堂中,诸多金玉装饰、琉璃珠子,迎光辉映,呈现出不逊色于万千灯火的辉煌。

谢泠合上折扇,白皙纤细的手执着扇柄,玉质的丝丝凉意贴合掌心,她慢慢摩挲了一会儿,上头繁复的麒麟驾云雕纹在她掌中刮划而过。

她似乎思考了那么一下,而后用扇头掀起珠帘,慢步走到了齐氏女将的面前。

珠帘落下间相扣,泛起一阵悠长的叮咚声。齐氏女将看向她,目光灼灼,铿锵有力。

谢家之主谢泠迎面而来,她生得极其白皙,如此灿然之光落在她的雪肤之上,竟似能穿透一般。

琼鼻凝腮,肤若白瓷,华光流转间,若晨间清露般纯净无瑕。她正是十六的年岁,这样年华的少女无疑是璀璨夺目的,然而她的名字流传在众多霸主枭雄的口中,却极少有人见过她。

她是个女人,所有人都知道。

但她的意义却不仅仅是个女人,她更是象征着无穷无尽的财富。

是所有人梦寐以求却求而不得的泼天富贵。

锦绣织缎的霓裳羽衣迤逦在地,额间的鎏金花钿华光摇曳,落定在齐衿跟前的女郎乍然一笑,道:“好啊,我助你。”

她答应得这般轻巧。

齐衿心下却警铃大作,同为女人,她自然不易被此无害的美丽容貌所迷惑,故而她最先所感受到的,反而是这皮囊之下,一种由内至外的阴郁与腐朽。

尤其是她笑时,杏眼莹润,却幽黑得不达眼底。

齐衿在此目光之下,忽而生出些许冷汗,她谨慎地问道:“谢家主愿意助我,可有什么索求?”

谢泠诧异地看了她一眼,道:“我应有尽有,有什么可图你的?愿意助你也不过是想看看,你究竟能走多远。”

手中的折扇被缓缓撑开,她以扇面掩唇,眼含笑意地道:“谢家重商,以天下盈利,你可莫要让我失望才好。竟然选择这样的路,惹我心生兴致,可就回不了头了呀。”

“誓不回头。”齐衿道。

“人心之中的成见之山未必不可颠覆,礼教所传的偏见之海未必不能干涸,但你须得经历比寻常男子十倍百倍,甚至千倍的艰苦与磨难,方可得见些许成效。”

“此路注定要颠覆乾坤,枯骨万千,你将会迎面世道倾轧,时局不容,甚至留于青史被后人反复诟病。”

“如此,你也不回头?”

谢泠的声音低沉得有些卷懒,与齐衿四目相对。

这位女将的神色坚毅决然,就这么定定地看来,给予了无声的答复。

当日,齐衿从谢家的府邸走出,带走了三千石粮草。

谢家的管事谢又年看着一车又一车的粮草,从粮仓里运出,忽然觉得近来家主行事有些反常。

譬如前日占了青州乐安郡的李初七来借粮,谢泠大手一挥就给了一千石。今日益州齐衿来访,又给了三千石的粮。

谢又年跟了谢泠一年多的时间,也算是对她有所了解,谢氏家财万贯,谢泠在吃穿用度上用的都是顶好的东西,说是出手阔绰也是不假,可那是对自己。而这样阔绰的对别人,他当真是没怎么见过。

就……铁公鸡成了大善人,倒是颇让人觉得奇怪的。

但心里疑惑归疑惑,要让他去问个清楚还是罢了,毕竟这位看似无害的年轻家主,可是个实打实的狠辣角色,谢又年一直觉得她自金狱里出来后,就心性大变得让人莫名心生胆颤。

此时,谢泠还在庭院里修剪兰草,庭前积水空明,隔夜的清露在枝头汇聚成一涓细流,轻轻地落了一滴,没入青泥中,了无踪迹。春日暖阳,她立于兰草花架前,鲜艳明媚的花影横枝,在那秀丽绝俗的面容上投下驳杂的光影。

长裙摇曳,珠钗斜横,她漫不经心地垂着眸将青葱的长片叶子剪成了各种糟心的模样,末了还津津有味地品鉴了一番。

谢又年见此,静默了一瞬,而后才恭恭敬敬地走近,轻声道:“家主,已照着您的吩咐,妥善将粮草送出了。”

“好看吗?”谢泠转头笑吟吟地问他,清辉映人,她分明笑得如厮婉转清丽,却无端地虚浮,让人觉得万分不真切。

谢又年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她是在说这盆兰草。斟酌了片刻,谢又年昧着良心道:“家主手巧,自然没有不好看的道理。”

谢泠点了点头,笑容却骤然转冷,“谢又年,你好生虚伪啊。”

她幽幽叹喂一声,纤纤玉骨般的手指拂过剪子的利刃,森冷的锋芒与莹润泛光的指甲盖交相辉映,几乎是在瞬间,就刺疼了谢又年的眼,他连忙垂眸,越加谨言慎行。

他是谢泠身边最忠诚的一条狗。

乖巧而又温煦。

尽管如此,他所获得的信任也是极为有限的,甚至随时也会像那些人一样,在谢泠喜怒无常的下一瞬间,就死了。

“谢又年,你跟了我这么久,莫非只学会了如何恭维我不成?”

谢泠的皮肤白得不像话,尤其是走在清辉里时,宛若徐徐慢行的一尊白瓷美人。

可她啊,人在明净光泽中,却心陷深渊囹圄。

谢又年道了句“奴愚钝”。

他时常猜不透谢泠的心思。譬如他一直以为谢泠选择了扶持王室时,她却反手送了那些诸侯群雄不少粮草。

态度暧昧不清,当真不怕惹怒诸侯群雄吗?

时下天子式微,群雄并起,眼看着就是要天下大乱的局势,谢家富甲天下,有钱又有粮,无疑是群雄眼里的肥肉。若非手里还有些许兵力,让虎视眈眈的霸主心有忌惮,只怕不消片刻就会被瓜分殆尽。

谢泠轻轻地将剪子放在绿藤缭绕的花架上,侍女有眼色地递上沾了清水的锦帕,谢泠接过细细地擦过每一处指节,她长睫微垂,视线始终停留在自己的玉指上。

“前几日谢氏族老还寻我商议大事,他们问我,谢氏有粮有钱有兵,何不自立门户,去同那些霸主争上一争。”

谢又年一听,便觉得不妥:“谢氏若是有意加入群雄割据,只怕是会成为所有人的眼中钉肉中刺!谢氏财力雄厚,若真有起事之心,难保那些霸主昼夜不安之下,会不会联手发兵。家主务必慎行!”

谢泠微微颔首:“我亦是如此所想,故而我回绝了他们。”

她终于细致又认真地擦拭完了手,清爽细腻的感觉似乎让她颇感悦然。

“谢又年,我赠他们粮草,不是为了讨好他们,也不是钱多得没处使,我不过是想借此告知他们,谢家无心参与逐鹿之争,而且……”

谢泠仰头笑了笑,眼中缠绕着若有若无的阴鸷,她道:“而且,他们必须要讨好我,取悦我,让我开心了才能……得我相助啊。”

谢又年闻言,沉默了许久,半天不知道说什么。乱世之争也能被作为儿戏,谢泠当真是了不得。

这了不得的白瓷美人眯了眯眼,忽而说道:“谢又年,我近来睡得不好。”

谢又年:“可需要传府医来探探脉?”

谢泠闻言便皱了皱眉头。她最是不喜喝药的,故而也不怎么喜欢找府医。

左右不过是总在梦里瞧见自己在擦尸体罢了,除了恶心了些,倒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谢泠拿出了玉骨折扇在手心把玩,朝谢又年摇了摇头,而后就无心再同他闲话。庭院内一派寂静无声,谢又年觉着压抑,好在此时来了个小厮,说是并州有客来访。

最近谢泠出手阔绰,前来寻她借粮的将领军阀不计其数。这会儿有人上门,十之八九就是来借钱借粮的。但她也不是什么人傻钱多的,相反还有些抠门,所以此前也不过借给了两个人而已。

故而谢泠当下就撑开折扇若有所思:“并州啊……”

汉室开国大帝一统天下之后,除去汉都,将天下划分为十三州,其中并州位于边境苦寒之地,人口稀少,又是归属汉朝的南匈奴的南迁之地,汉人与蛮夷混杂,堪称战乱频发,本就是贫瘠的土地又加以战乱,拖垮民生,以至年年岁岁,都很……穷。也正是因为太穷了,迄今为止,各地霸主都对并州不屑一顾。

但并州穷了几十年了,再苦再难也熬了过去,如今的群雄内乱一时半会也波及不到那里,有什么可借粮的?

谢泠如此想着,一路摇着折扇来到了前厅。她自抄手游廊穿到厅堂时,侍女已然放下了珠帘帷帐。

她仪态万方地端坐在正堂主位上,一双翦水清瞳无声无息地,透过珠帘打量着堂下来客。

朦胧的身影在帷帐上呈现,长身玉立,轮廓清举,单是这若隐若现的身姿,就已然窥见出些许清贵高华。

谢泠斜斜地倚靠在红木凤头椅上,露出了一抹似笑非笑的神情。

她眼睫微垂,道:“敢问来者何人?”

这身影动了一动,行了个道家礼。

“并州三清观知观——李长晏。”

字正腔圆,声色清润。行止间亦是一派流风回雪的雅正。

可一听见这名号,谢泠就生了疑惑。

什么时候,连个名不见经传的道士,都敢找上谢家的门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