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名秋幽幽醒来时,月已升至中天。月色泛青辉,秋霜闪银光。四下看看,身在一个早已废弃的破庙中,身边一团微弱的火焰轻轻跳动着,时而发出咝咝的声音,在四下无人的静夜中格外牵动着过客的思绪。

 “你醒了?”陈名秋回头看去,只见夏晓笙手捧着一捆干柴,缓步从外面走了进来。秋默默的注视着他放下柴火,掸去身上的木屑,又将木柴一根根的扔进了微弱的火光中。

 火焰一点点的升起,忽明忽暗的闪烁着,带来了黑夜中的温暖和光亮。无声的沉默在两人之间流转着,似乎连周围的空气也随之凝滞了。终于,夏晓笙开口问道:“你的…腹部…还疼吗?”

 “只有死人才不会有痛的感觉。你为什么不杀了我?”“我…”夏晓笙别过脸去,躲避着陈名秋的目光,拿起一跟树枝,专注的拨弄着眼前的火堆“你还记得这个破庙吗?小时候,有一次,我陪你溜出皇城来打猎,结果在郊外迷了路,偏偏天又起了大雾,什么也看不见,那一晚,我们就宿在这里,我也是坐在这个位置,为你点起了火堆。”“这种陈年旧事我怎么可能都记得。”秋淡漠的说道。

 看着夏晓笙略带尴尬的低下头,受伤的表情在他脸上慢慢荡开,陈名秋的心中竟涌起一阵快感。

 透过没有片瓦的屋顶,秋茫然的望着月空中点点闪烁的繁星。人常说:斗转星移。可是在他看来,沧海桑田,物是人非,只有这夜空仍然是这么的美丽,永远闪耀着不灭的光辉。

 往事远去,除了一片模糊的记忆早已寻不到一点往日的痕迹,除了…记忆…记得,他当然还记得,那时夏晓笙的母亲还在世,他的母亲和自己的母后是同胞姐妹,他常和妹妹夏晓星进宫来,自然也就成了年幼的自己的玩伴,或者说,是自己的玩具吧。

 往事云霄外,谁羁昨日情?记得,记得又能如何?那一年,皇兄将晓星赐婚给了自己,抱着“娶哪一个女人都无所谓”的交差的心情,他随随便便的答应下了婚事,直到…他遇到了来自江南水乡的幼情!那一天,秋晓夕露沾湿衣,佳人依依,芳草萋萋,在那片碧蓝的天空下,他以为自己已经找到了今生的最爱!

 退婚,再次下聘,那段幸福的日子似乎只是刹那的流星,一闪而过。接着传来的,竟是晓星自杀的消息!她爱他?她爱他!

 或许自己早就应该知道,只是自己不想知道,也不愿知道。知道又能如何?感情何曾可以随便施舍?所以他宁可一无所知,直到她的死亡让自己再也无从逃避。

 伤心之下,夏晓笙持剑闯进禁宫要杀了负心郎为妹妹报仇,结果死的却是纵子行凶的夏父,而夏母也在不久后因伤心过度离开了人世。从那之后,他不再知道夏晓笙的行踪。

 “天气冷了,披上这个吧。”夏晓笙解下外衣,递向陈名秋,伸出的手略带颤抖的停在了空中,秋却没有伸手去接。夏晓笙无奈的叹了口气,站起身走到秋身边,把自己的外衣披在了他身上。

 秋目视着他重新回到刚刚的位置远远的坐下,终于再也按耐不住的跳了起来,一把扯下夏晓笙的外衣,扔回到他身上,骂道:“你少在这里惺惺作态了,你这次回来不就是想杀我吗?动手啊,为什么还不动手!

 我要是皱一皱眉,就不是陈名秋!晓星的事我是不会道歉的,我又没要她去自杀!为了这种事就随随便便的自杀的蠢女人根本就没资格作我陈名秋的妻子!硬是把自己的爱情塞给不爱她的人就是这种下场,死了活该!至于你父母的死,归根到底只能怪他们生了一个晓星一样笨一样感情用事的儿子,怨不得别人!”

 夏晓笙猛地将手中的外衣狠狠的扔在地上,大声吼道:“陈名秋,你说什么?有胆子你再说一遍!”“我说了又怎么样?你不就是要把你一家人的这笔帐算到我头上吗?你不就是要杀我报仇吗?拔出你的剑来啊!”“你…你…”夏晓笙突然颓然的作回了地上,痛苦的捂住了双眼,说道“你以为我不想吗?这许多年来,支持我活下来的就是找你报仇这一个信念!

 我不停的苦练武功,每日每夜,风吹雨打,从没停歇过。我不能也不敢停下来,当我一个人躺在床上时,爹娘还有晓星死时的样子就会在我眼前一遍一遍的不停闪现。

 可是当我终于见到你时,我却完全下不了手,你的武功被废掉了,剑术那么超群的你现在却手无缚鸡之力了。早知如此,我又何必苦练了这许多年的武功?可是,我没办法杀死这样的你。

 刚刚,我就站在这里凝视着你昏迷的样子,仿佛时光又回到了从前,回到了我们欢乐的童年,我的手不停的颤抖,却无论如何也拔不出剑来。

 我该杀了你的,我知道我该杀了你的,你是我一家的仇人,是出卖国家的叛徒,可是我…我对不起死去的亲人们…”

 陈名秋静静的坐在原地,漠然的望着窗外的下弦月。多少次,在恶梦中醒来的他就是这样静静的让冷月照遍全身,企盼着有朝一日皓洁的月色可以洗尽白日里的罪恶,只有这一刻,他可以沉醉在昨天的海洋中,躲藏在回忆的迷宫里,直到,慢慢升起的太阳重新照尽他所有的罪恶。

 他知道,他欠下的,是到死也还不清的血债,有心也罢,无意也好,沾染的血腥没有哪一种洁净的圣水可以洗净。

 是他的错吗?是他的错吗?是他的错吗?曾经怀着一个渴求爱人的心,曾经一心为了爱而沉醉于永恒,曾经从不躲藏于每一次感情的澎湃,怀着这样的心情的自己为什么又会堕落在夜的黑暗呢?

 我的心,仍然在激烈中跳动,我的情,仍然在波涛中澎湃,却在每一夜里已找不到归去的沉睡之所。

 一日复一日的疲倦,一日复一日的无奈,一日复一日的挣扎,只是我不甘心就这样悲惨的死去,哪怕是被千夫所指的日子,我也想要活下去,直到再次让自己相信,今生的所爱飘落了我的眼中。

 可是看到这样哭泣的夏晓笙,陈名秋不禁自嘲起自己的天真幼稚,当一个朋友因为自己如此痛苦的时候,为什么自己还可以冷漠的沉静呢?这样的一颗心还可以去爱谁?又有谁不会被它的冰冷而冻结继续留在自己身边呢?

 天色在沉重的思绪中渐渐明亮,当第一缕晨曦照在秋的身上,他不禁在阳光中举起双手,这双看似白皙无暇的手,到底曾经沾染了多少人的血?多少人的泪?多少人的伤心?多少人的憎恨?这颗千疮百孔的心,又牵系了多少本不该沾染的相思?

 真的是他的错吗?只能是他的错吗?只是他的错吗?造化,总是这样弄人,明明是上天的错误安排,承担过错的却是最孱弱的那一颗心。所以是他的错。是他一个人的错。全部是他一个人的错。

 只是,除了一点点的伤心,他已不想亦无力去承担任何过去的错误。忘了就好,忘了就好,加一把心锁在心头,梦里能忆多少?只在某年某月某日的天涯海角,静静的想起过去的残忍,以及,所有爱过和被爱过的人…

 火堆一点点在最后一根木柴燃尽的时候悄悄熄灭,在昏暗和光明交接的晨曦中,留下的是两个寂寞的人和寂寞的眼。***

 看着天色渐明,夏晓笙擦擦泪眼,对秋说道:“昨晚你一直没吃东西,肚子饿了吧?我去附近找些吃的来。”陈名秋用奇怪的眼神打量了他一会,终于叹了口气,道:“你这个人啊,还是和从前一样心慈手软,一点也没变。

 别浪费时间去找什么吃的了,这里离京城不远,不是久留之所,你要尽快离开。”“那你呢?”夏晓笙犹豫了片刻,还是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问道“你还要回那个皇帝身边吗?”

 陈名秋沉默了,去哪里?他又能去哪里呢?被迫留在轩辕劲的身边原非他所愿,如今终于走出了那原本以为再也飞不出的高高的宫墙,才发现四海汪洋,天地飘零,早已没有了属于他的归处。

 何况,他又何忍就这样抛下陪伴他多年的幼惜。片刻之后,他反问道:“那你呢?你打算去哪里?”“我…我要回我叔父夏唯之那里。”“夏唯之?你还真是宽宏大量,居然跑去帮他?”

 夏晓笙一副不明就里的样子,陈名秋才意识到他当年逃出京城上山学艺后从未下过山,竟然对夏唯之的事情一无所知。

 当年夏家出事后,身为山西太守的夏唯之立刻表示和哥哥脱离关系,更派兵搜索出逃的夏晓笙,俨然一副大义灭亲的姿态,才得以保住了自己的官职。耀王朝末年,天下大乱,夏唯之又借机起事,盘踞山西,囤兵称王至今。

 看来夏晓笙对当年发生的事情真的毫不知晓,不过以陈名秋的立场,也没有告诉他的义务,何况就算他说了,夏晓笙也未必会相信他这个仇人诋毁他唯一的亲人的话。想了想,陈名秋还是一言未发。

 “他知道你来找我的事吗?”真是和轩辕劲纠缠太久了,连白痴也能传染,陈名秋发现自己竟然忽略了这么重要的问题。

 “知道啊。叔父还要派人跟着我来呢,是我坚辞了。这是我一个人的事,我不想连累他人。”会有这种想法的人是天真还是幼稚呢?不过陈名秋已经没有心情再讽刺夏晓笙了。

 既然夏唯之知道侄子的行动,绝对不会放他一人上京随意行动的。毕竟自己可是可以用来要挟轩辕劲的一大奇货,以夏唯之的为人,绝对没有理由不借机把自己弄到手。

 没时间继续陪夏晓笙伤感往事了,陈名秋站起身来就要离开。他要在夏唯之的人发现自己之前尽快赶回宫中,真是讽刺,那个自己深恶痛绝的地方何时竟成了自己唯一安全的庇护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