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身后又是几十名随从。司徒宏正奇怪为何不见安和公主,只见一队青袍侍从,竟有三四十人。后面沈然一马当先在前,一顶十六人抬明黄轿子随后,四周数名侍卫守护。

 轿子后面跟着几十个婆子丫环。沈然边走,似是听人呼唤,带住缰绳凑近轿子,俯身讲话,又不禁发笑。

 不长的一段路,沈然数次这般,司徒宏暗想这公主果然爱子心切。直至掌灯时分,沈将军才差人来请宏过去,沈屹一旁作陪,却并不见沈然。

 老将军对司徒宏颇为热情,宏将游说壑赓教江淮、慧安寺宇觉高僧、及天地帮孙业之事一一讲了,沈方远称赞宏少年英雄,有胆有识,又尽忠报国,不愧为将门之后。过几日司徒宏便可与孙业同往吕朋,他会亲自精选一队护卫随宏左右。

 自沉府正厅出来后,宏只觉心里发慌,晚饭时,沈屹待父亲款待司徒宏,孙业等人,依旧未见沈然,宏有心向沈屹询问,再想自己与沈然之事万一传到沈屹耳中,便不好开口。

 司徒宏回了房内,吩咐那下人,明日去东阁园,问候七爷一声。次日上午,下人回禀,七爷昨晚并未回来,又将传闻对宏一一说了。据有人讲,昨日公主将军回府后,曾招七爷问话,将军似大发雷霆,公主也动了怒气,之后再无人见到七爷沈然。

 司徒宏听着心里更急,不禁想到是否会因自己与沈然混了这几日,令沈将军及夫人责罚沈然,转念一想,沈然龙阳之好他们均知晓,不该因此理由。

 司徒宏一天无神,到了晚间辗转反侧,虽为沈然心焦,更诧异自己竟如此记挂着他。一连过去三天,宏眼见要启程奔赴吕朋,想无论如何得见上沈然一面,他便决定去找沈屹。

 司徒宏还未去沈屹处,就有人传话过来,说是安和公主有请。宏听后大惊,想必定是自己与沈然之事被他们知晓。走了一阵,那两个护卫停下,过来两丫环模样的女子,其中一人对宏说道:“司徒大爷请随我们来。”

 宏忙问:“请问姐姐,我们这是去哪里?好像安何公主的园子在南边。”“不瞒大爷,并非是公主召您过去,是我家七爷非要见您,公主便答应了他。”“七爷在哪里?”

 “静思园”宏听后不敢再问,只随二人往前走,越走越是僻静,荒凉。终于二人在一处院门前停下,门口有四名卫士把守,卫士见那两名女子,连忙将门开了。女子对宏又道:“司徒大爷自己进去吧,七爷就在里面等你。我们在这里候着。”

 司徒宏见四处荒凉寂静,众人又如此诡秘,虽心里害怕,但想或许真的能见到沈然。宏进门,院内荒草丛生,只有一间破败茅屋,却并不见有人。司徒宏走进茅屋,推门而入,一股浊气扑面而来,房内似无窗户,更无灯盏,漆黑一团。

 司徒宏正四下寻找,就听有人笑道:“母亲果然让你来了。”宏闻声望去,才看见沈然倚着土墙坐在一角落,他蓬头垢面,衣袍污秽,却面色和悦,笑得自然。

 “这几日可让我心焦,总想无论如何也要见你一面,这到底是因何缘故?”沈然依旧笑着,道:“贤弟心里果然有我,看来不枉哥哥疼你一回。”司徒宏见他落到这等地步还有心说笑,瞪他一眼,只又问:“不是因为你我之事?”

 “你怕了?”“若真为那事,我这就去找公主,便说是我司徒宏轻薄在先,想公主、将军也不至于将我杀了。”

 沈然望住宏片刻,收了笑容,低头不语。司徒宏向四处打量,又道:“你一向娇生惯养,怎能受得这等苦,且让他们消气,让你出来是要紧。”

 “哼!我又不是没住过这等地方,怕是比这里还不如。”见宏一脸疑惑,沈然又说:“我十三岁上有个长我十岁的侍卫与我鬼混,却没想被人窥到,我恐父亲杀他,执意袒护他,却没想到那人为保性命,对父亲说是我施以淫威于他,他逼不得已,不敢不从。

 那时还在京城,我曾被关在这等地方有半年之久。”司徒宏听着暗暗吃惊,他道:“我还以为你贵为王孙,无人敢管。”

 沈然笑着说:“自然是母亲为安和公主,父亲也不能将我怎样。但自那以后父亲极少见我,一次偶然,我听他对人讲今生最不愿提及之人便是我,口气蔑视之极。

 心寒之下,我更是放荡不羁,为所欲为。”沈然微扬剑眉,又道:“此次母亲传来圣上口御,要将昭慧公主赐婚于我。我若不依,便是违抗圣命,满门抄斩。”

 司徒宏愕然,想了半天,才回答:“那你只有答应下来。”沈然听着蔑视宏,道:“不要说我好龙阳,即便没有这回事,娶个公主回来也是拖累。更何况我沈然不想做的,任谁也别想强逼于我。”

 “可总不能眼见沈家满门抄斩!”“这话你还相信!如今沈家兵权在握,又对朝廷忠心耿耿,皇上与沈家结好还来不及。只是这次如果我不答应,他们便要将我放逐边塞,地方由我来选,或者去西边我大哥沈冲那里,或者东边容锦我叔父处。

 我找你来…是想问你…看哪里最好?”司徒宏凝视沈然,道:“你不是最恨讲话言不由衷、躲躲闪闪,怎么竟也如此?”

 沈然愧色一笑,回答:“我有意与你同去吕朋,却不知该与不该。你我交往颇浅,又有先前积怨,你心中再放不下那张树,哼,更不要说吕朋如今战火纷飞,我又非能征善战之人…”

 宏静静聆听,见沈然不再讲,宏抬头正色道:“你既问我,我也不瞒你。此时此刻我确实愿与你同往吕朋。你我本无多大怨恨,我只当是不打不相识。张澍青…我虽对他难以释怀,却也只能顺应天命。再如从前那般苦苦思念,便是作茧自缚。

 但你我确实交往破浅,我对你居高狂傲之气也颇为生厌。今后事事难料,将来会有何种心思,恐怕我自己也无从知晓。”

 宏停顿片刻又说:“我记得当初与张澍青曾立下血誓,到后来才明白不过是自欺欺人,你我又何必重蹈复辄,讲那无用废话,行那无用之举。”

 沈然听罢,闭住双目,将头靠住墙角不言不语。司徒宏见沈然一张俊气面容上竟是污迹,双唇干裂,似几日前憔悴了许多,心中似隐隐作痛。宏不禁伸手上前爱抚,却沈然猛地睁开双眼,静静说道:“我们同去吕朋。”

 ***夕阳斜辉映山而落,晚霞渐渐收敛。司徒宏、沈然、孙业等人离开鲁封城已百十余里,一路宏与孙业闲聊,孙业私下对宏说道:“这将军家怎么这般古怪,突然要七公子随我们出征,却不封他官职,连随行的也只有一个护卫,这般寒酸,其中必有缘故。”

 司徒宏只得随声附和,又道:“无论是何缘故,这一路上我与他同住,多照应些就是了。”孙业听着点头。自出了沈府,沈然几乎无话。二十日前,沈然执意要随司徒宏、孙业同赴吕朋,起初安和公主决意不允,却沈方远虽很惊讶,但欣然应允。

 当时情景,沈然记得清楚,父亲竟是十几年来头次正视自己。此时秋风萧瑟,沈然举头望天,月波淡淡。宏带住缰绳,凑到沈然身边,问道:“你可累了?咱们还是找个客栈歇息。”沈然瞥他一眼,答道:“你们要行则行,要停则停,又何须问我。”

 司徒宏没理会沈然,只目视前方,继续赶路。宏心想从前与张澍青一起,张澍青从没有言语无理之处,倒是自己常恼,澍青免不了要赔礼。

 如今这沈然无端傲慢,自己反倒常让着他。宏想到这里无奈轻笑。此时沈然这才侧过脸,微微笑道:“我见你与孙业一路讲话,想必也该累了,我也累了,前面遇到客栈便住下。”

 司徒宏与沈然相视而笑。刚走了几步,就听后面有人大叫:“七爷,七爷慢走!”众人都停下,只见不远处一个一马飞奔过来,到了近处,才看清是一美俊少年。司徒宏微惊,来者他认得,是那个叫明月的小厮。只听沈然喝问:“你来做甚?”

 “我…为七爷送行。”明月说着翻身下马。沈然面带烦躁,只道:“不必,办你的正事,休来搅扰我。”明月低头,复而抬头欲言又止,他牵着马依然站在沈然对面。沈然似有怒气,厉声道:“我已将几十亩良田,鲁封两处宅院赏给你,足够你享用后半生,为何还来烦我!”

 明月静立片刻,才低声答道:“那些个我已还给沈府。”沈然惊愕:“因何道理?有人为难于你?”明月摇头。沈然更似气愤:“你究竟想怎样?你想要什么?”

 明月突然双膝跪下,却直视沈然,道:“明月虽是个下人,却要沈七爷此生记得有个叫明月的!”他音调虽低沉,而语气生硬。沈然无话,只注视对方。

 明月又道:“我特意来为七爷送行,只望七爷多多保重!”他说着又望望一旁的司徒宏:“有人陪伴七爷,我就放心了,明月就此告辞!”

 他说完便重重磕头,然后起身上马,驳马要走。司徒宏急问:“你去哪里?”“云游四海,浪迹天涯。”说完,明月回身只对沈然抱拳施礼,然后策马扬鞭,飞奔而去。沈然此时已下马,他矗立在那里良久不动。司徒宏见其他人走得远了,说道:“咱们走吧,估计前面就有客栈。”

 沈然突然对宏豁然一笑,道:“急着找什么客栈,我们多走些夜路,才能早日到达吕朋。”“见你一路沉默寡言,想必郁闷,歇息一阵也好。”

 沈然翻身上马,狂然笑道:“有贤弟相伴左右,何来得郁闷!我沈然不会没个娈童想得明白。休再多言,还不快走!”说着,沈然快马飞奔,转眼跑出老远。***

 山映斜阳,重峦叠嶂,羌笛声悠悠绵长。司徒宏、沈然二人着银色盔甲矗立于夕阳之下,身后七八个随从侍卫远远守候。司徒宏眺望远方,开口说道:“这样的景致,不禁想起‘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远来。’”

 “我倒想的是‘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司徒宏转过头来,笑道:“怎么这般悲壮、寥寂荒寒?”沈然冷冷笑道:“生灵涂炭,血流成河之地永远也不会令我有豪迈伟岸、壮阔高远之感。”

 司徒宏再次侧面凝视沈然,不禁心中涌起一阵波澜。自他们与孙业等人来吕朋,转眼已近两年。这两年里,自己与沈然同行同寝,一道浴血杀场,生死相伴。

 就在数月前,沈然曾以身为自己挡箭,眼见他血流不止,自己疯了般背他行了十几里路,到后来几近爬着才寻到救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