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睦见她面露不解之色,便笑着解释道:“蒋姑娘有所不知,这皇宫地方虽大,却只有那座冷宫月光最盛,最适合养那月下昙。”

楚元帝以为她是害怕冷宫那地方,便柔声安慰道:“冷宫虽然荒凉偏僻,却也是个安静的好去处。朕会?让钱公公提前布置好一切,到时你只需安心赏花就是,不会?有任何人打扰。”

魏氏连忙拉着蒋栖迟起身谢恩:“多谢陛下恩典。”

*

亥时三刻,夜深露重。

清凉如水的月色缓缓落下,将?冷宫里的花草树木镀上一层若有若无的薄光。

那株月下昙就摆在院中央的石桌上,月光浸染之下,花苞丰盈饱胀,盈盈欲开。

钱公公侍立在楚元帝身侧,恭敬禀道:“陛下,负责侍养这花儿的宫女说,再过三刻钟,这株月下昙就可开花了。”

楚元帝咳嗽了几声,淡淡点了下头。

裴睦闻言,便起身笑道:“父皇,左右也是等着,不如儿臣命人去取些酒来,与蒋姑娘一同品酒赏月如何?今夜月色上佳,若错过了,未免太可惜了些。”

楚元帝笑道:“如此甚好,还是睦儿想的周到。”

他今日留下蒋栖迟,本就是为了让她多与裴睦相处,眼下听得裴睦这般提议,他自然是爽快答应。

裴睦早有准备,很?快便让人取了几壶好酒来,又亲自给蒋栖迟斟满。

“这是今春新酿的松子酒,蒋姑娘尝尝。”

他唇边含笑,眼神温润,递酒的手有意无意地擦过她的衣袖。

蒋栖迟只得接过来,抿唇啜了一小口,勉强朝他露出个笑来:“很?好喝。”

裴睦笑了笑,语气温柔又体贴:“蒋姑娘喜欢就好。”

他转身回到位子上坐下,兴致盎然地品着自己面前的那杯酒,时不时含笑朝蒋栖迟的方向看几眼。

蒋栖迟不想与他说话,只有低下头默不作声地喝酒。她平时在家中甚少饮酒,如今才喝了不过大半杯,脸颊便已泛红,头也有些昏昏沉沉的。

她实在坐不住,只好扶着桌案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歉然朝楚元帝行礼道:“陛下恕罪,臣女有些醉了,想出去走一走,清醒清醒。”

楚元帝忙道:“用不用朕派人跟着?”

蒋栖迟费力地摆了摆手,“有阿芙跟着臣女就好,陛下不用担心。”

楚元帝点了点头,又不放心地叮嘱道:“如今夜色深了,你莫要走远,在这园子附近转转就是。”

“是,臣女记下了。”

蒋栖迟又朝他行了一礼,便扶着阿芙的手臂出了园子。

清冷的夜风扑面袭来,她身上的酒气霎时间便散了大半。蒋栖迟深吸了一口清凉干净的空气,脑袋也跟着清醒了不少。

她忍不住边走边抱怨道:“这松子酒味道苦涩不说,酒劲又大,还好我喝的慢,不然这会?儿怕是早就醉倒了。”

她揉着隐隐发烫的太阳穴,走了一小会儿便停了下来,抬眼朝前方望去。

长满杂草的窄路尽头,是一方小小的清水池,四周用沾满泥土的简陋石砖围着,但里头的水却十分干净。

她连忙松开阿芙的手,快步走到水池边,用手掬了一捧凉水洗了洗脸。

“这下舒服多了。”

她愉快地抹了抹脸上的水珠,又弯下腰去洗手,可一不留神,白天收进怀里的那只蝴蝶雪银镯不知何时从她怀里滑了出来,径直跌进了她面前的水里。

蒋栖迟立刻慌了神,忧心忡忡地望着那重又恢复了死寂的水面,焦急道:“这可如何是好?这可是爹爹给我的传家之宝,无论如何是不能弄丢的……”

阿芙也跟着着急,她试探性地朝水里看了几眼,摇头道:“奴婢虽然会水,但如今夜色已深,本就难以视物,更何况是水下……奴婢就算下去了,只怕也找不到那镯子。”

蒋栖迟叹气道:“这水冷的刺骨,人要是下去,定?会?冻出一身病来,得想个别的法?子才行。”

她紧紧地攥着衣袖,正望着那平静的水面一筹莫展时,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她慌忙抬头看去,只见昏暗深重的重重树影里,一个清瘦的白衣少年快步走了出来,不由分说便跳进了她面前的清水池里。

他的动作极快,但在落入水中的那一瞬间,蒋栖迟还是看清了他的脸。

那是一张极漂亮的、熟悉的少年脸庞。

“裴……裴溪故!”

她立时惊呼出声,整个人趴在水池边,奋力踮着脚,不安地朝水下望去。

少年入水后便没再出来,只余水面上层层涟漪不断漾开。

蒋栖迟心跳如擂鼓,见他迟迟不出来,更是紧张到了极点,带着哭腔连声唤他:“你……你快出来,那镯子我不要了……快出来,别,别找了……”

然而回答她的,只有满耳的寂寂风声。

她急的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恨不能自己跳进水里把他拉出来。

那池水这样冷,他又在水下待了那么久,若是,若是出了什么意外……

一阵哗啦啦的水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少年终于从水里浮了上来,湿透的墨发贴在他裸.露在外的锁骨上,不停地滴着水。他伸手扒住石砖,借力翻身上岸,将?那只价值万金的蝴蝶镯递到她的面前。

“是这个吗?”

那镯子沾了水,在月色下泛着清凌凌的光。

“……是。”

蒋栖迟红着眼睛伸手接过,镯子冰冷刺骨,激的她指尖一个哆嗦,不小心碰到了裴溪故的手。

冷的厉害,比她那只在池子里泡过的银镯还要冷。

她将将?止住的眼泪立刻又落了下来。

裴溪故抿了下唇,有些不知所措,他帮她找到了镯子,她不高兴吗?

“你怎么哭……”

他的话还未问出口,少女温热娇小的手掌已经裹住了他骨节分明的纤长手指。

她轻轻摩挲着他冰冷的手,声音因含着哭腔而一颤一颤的:“我……我帮你暖一暖。”

裴溪故愣了愣,低头凝视着她白皙的手背。

她的掌心滚烫,像他曾奢望过的冬日里的炭火一样烫。那温度一点点渡到他的手上,顺着肌肤血管,慢慢流遍全身。

他感觉到自己的耳根也跟着烫了起来。

裴溪故不敢再盯着她的手看,慌忙移开视线,垂眸小声道:“我捞起那镯子的时候,似乎磕到了什么东西,你看看……有没有磕坏了哪儿。”

蒋栖迟闻言,便松了手,低头去检查那只蝴蝶镯。

他趁着这功夫偷偷低头看她。少女发间的海棠珠花步摇微微晃动,耳边坠着的宝珠熠熠流光。

他正看的出神,蒋栖迟突然抬起了头。

少女脸庞精致,无瑕胜雪,丰盈的朱唇如两瓣红梅点缀其上,诱人采摘。

裴溪故与她目光相接,不由得微微愣神,胸.膛下的心愈跳愈烈。

蒋栖迟朝他微笑,眼睛弯起好看的弧度,温声道:“没磕着……谢谢你啦。”

她站的地方离裴溪故挨的极近,说话时,他能隐约闻到她身上的酒香。

他分明没喝酒,却好像也跟着她醉了似的,那点绯红从耳根直蔓延到侧脸。

他抿唇垂下眸子,轻声道:“没坏就好。”

蒋栖迟迅速将?镯子递给身后的阿芙,又从怀里取了方帕子,递给他道:“这个给你,擦擦头发吧。”

裴溪故依言接过帕子,轻轻擦拭着发上的水珠。

他微低着头,冰冷的水珠不断顺着如墨的发丝淌下来,滴在他已经彻底湿透的衣裳上。他脸上也沾着水,薄唇冻的发白,微不可见地颤抖着。

蒋栖迟越看越心疼,心里内疚万分。若不是为了帮她找镯子,他也不会?冻成这个样子。

她咬唇看着裴溪故苍白的脸,他正偏头擦拭着发尾上的水珠子,被冷水浸湿的薄衫紧紧贴在他的手臂上。

蒋栖迟犹豫了下,终于还是又靠近了些,轻轻拿过他手里的帕子:“我来吧。”

她仔细认真地擦拭着少年的头发,从发尾一路往上。裴溪故比她高出许多,她渐渐够不到了,只好费力地踮起脚尖。

裴溪故察觉到她的动作,便半蹲下来,乖顺地低下了头。

蒋栖迟的手贴着他的头发落下来,原本擦拭头发的动作此刻变成了温柔的爱抚。她愣了愣,看着乖乖蹲在面前的少年,心头一软,不由自主地也跟着蹲了下来。

“擦干之后,回去换身干净的衣裳,再好好睡个觉,别冻着了。”

她轻轻抚摸着少年的头发,又伸手探了探他脸颊的温度,不放心地问道:“记住了吗?”

“嗯。”

少年轻声应着,像一只乖巧的小猫,贴在她掌心任由她抚摸怜爱。

蒋栖迟还想再替他擦擦脸,身后的阿芙连忙扯了下她的衣袖,小声催促道:“小姐,快到开花的时辰了,我们得回去了。”

她只好站起身,又拿了条干净的帕子给他,小声道:“我得走啦。”

裴溪故没说话,也跟着站起来,漆黑如墨的眼瞳一错不错地看着她。

蒋栖迟转过身,走上那条来时的小路,忽然听见少年清冷好听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那只镯子……当真没磕坏吗?”

他方才从水下把它捞出来的时候,似乎瞧见有什么东西从上面掉了下来,也不知是不是他看错了。

蒋栖迟脚步微顿,背对着他小声答道:“真……真的没磕坏。”

说完,她便拉着阿芙快步离开,直到走出了好远,才放慢脚步,轻轻舒了口气。

她向来不擅撒谎,若是再和他多说几句,定?是要露馅的。

蒋栖迟边走边从阿芙手里拿过那只蝴蝶镯,低下头轻轻拨弄着上头的坠子。那镯子上原是一圈十二个蝴蝶坠,如今却缺了个口子,明显少了两个。

她不敢告诉裴溪故坠子掉了的事。

若告诉了他,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再跳进池子里,替她去寻回那两枚磕掉的银坠。

池水那样冷,她不想让他再受冻一回。

她心疼。

那两个坠子,丢了便丢了罢,大不了回去挨爹爹一顿训斥就是。爹爹一向疼她,左不过是不轻不重地说她两句,再另寻工匠将?那坠子补上。

她心下主意已定,便将蝴蝶镯小心收好,与阿芙一同回到了园子里。

裴睦一见她便笑着招呼道:“蒋姑娘快坐,若再晚些,可就要错过这月下昙开花的时候了。”

果然如他所说,蒋栖迟刚坐下没多久,便见月色之下,那纤巧的花苞慢慢舒展开来,深粉色的花瓣片片绽开,层层叠叠,娇美艳丽。

魏氏不由得赞道:“这花当真是好看。”

蒋栖迟也盯着那花看,只是她满脑子全都是裴溪故方才浑身湿透的模样,哪儿还有心思赏花。

他在冷水里头浸了那么久,晚上风又冷,万一着凉染了风寒该怎么好?

楚元帝见她秀眉微蹙,似乎对赏花一事兴致缺缺,以为她是累了,便贴心地吩咐道:“好了,朕看栖迟也累了,钱公公,你带她们回房歇息吧。”

钱公公连忙应下,带着蒋栖迟和魏氏去了一早便准备好的房间。

在宫里折腾了一整天,蒋栖迟也觉得有些疲惫,沐浴过后便想早些上床歇息。

这时魏氏从隔壁的房间过来,她连忙迎上前去,问道:“母亲怎么过来了?”

魏氏拉着她的手坐下,叹了口气道:“有件事,娘思来想去,还是想先来问问你的意思。”

她看着蒋栖迟纯澈漂亮的眼睛,轻声道:“栖迟,你跟娘说实话,你可喜欢太子殿下?”

蒋栖迟愣了愣,很?快便摇了摇头:“娘,我不喜欢他。”

她自幼养在深闺,甚少出门,却也时常听见府里下人议论,说当今太子殿下嗜血狠辣,常常无缘无故地就随手砍掉身边宫女的头颅,宫里人人都怕他。

如今她亲眼见到了裴睦,更是觉得他虽然表面上看起来温和体贴,但底下却隐藏着极深的心机。

这样的人,她不喜欢,也不愿与他有太多接触。

魏氏松了口气,道:“娘也不愿让你嫁入皇家。但眼下皇帝这般举动,只怕是有意要撮合你与太子。”

蒋栖迟闻言,登时慌了神,连忙抓住她的手臂急切地晃了晃:“娘,我不要嫁给太子……”

“好了好了,你放心,有娘和爹爹在呢。”

魏氏轻轻握住她的手,温声道:“凭蒋家的资本,咱们是不怕皇帝的。只要你不愿意,娘和爹爹便会?想法子回绝皇帝,绝不会?让你嫁给一个你不喜欢的人。”

她温和地将蒋栖迟揽进怀里,柔声向她保证:“栖迟,你只管放心大胆地去挑选你真正心仪之人,其他的事,由娘和爹爹来解决。”

蒋栖迟眼眶一热,往她怀里蹭.了.蹭,小声道:“娘……你真好。”

*

翌日清晨。

“小姐,这是钱公公特地吩咐御膳房做的早膳,你快尝尝。”

阿芙把几碟样式精致的小菜摆在她面前的桌上,又把一碗热气腾腾的红枣羹端到她面前。

蒋栖迟饭量小,吃了几口便停下了筷子。她有意留了几碟点心,吩咐阿芙用盒子装起来,看见桌角摆着几个蜜桔,想了想,也拿过来藏进了怀里。

阿芙见状,不由得问道:“小姐,你不会?还要去给那三皇子送吃的吧?”

蒋栖吃连忙朝她比了个嘘的手势:“小声点,别让娘听见了。”

她小心翼翼地推开门,趁着魏氏还在房中梳洗,便拉着阿芙溜了出去。

她今日来的早,站在冷宫的院墙外等了好一会?儿,才看见裴溪故从远处走过来。

她欢快地朝他招了招手,将?手里的食盒递进去,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昨夜我留宿宫中,没法儿让府里的厨娘做吃的。这些是我今早从我的早膳里留出来的,你别嫌弃。”

裴溪故接过食盒,抿着唇小声道:“谢谢。”

“不用谢我的。”蒋栖迟连忙摆手,“要谢也该是我谢你才对,昨晚若不是你帮忙,我那镯子可就别指望捞出来了。”

裴溪故没再说话,在墙边蹲了下来,默不作声地吃着食盒里的红枣糕。

蒋栖迟看着他有些干裂的唇,便从怀里掏出方才藏的那两只蜜桔,剥了一只递到他面前:“喏,吃些橘子解解渴吧。”

裴溪故抬起头,看向她白皙如雪的手。一瓣小小的橘子淌着诱人的汁水,垂在她的指尖摇摇欲坠。

他眼睫轻颤,竟鬼使神差般地凑了过去,就着她的手吃掉了那瓣橘子。

蒋栖迟微微愣神,旋即笑了起来,又掰了一瓣递给他:“呐,我喂你吧。”

少年乖乖地迎上前去,薄薄的唇.瓣有意无意地擦过她的指腹,留下一点淡淡的湿润。

晨曦透过树枝的缝隙落下来,天地静谧,只有少年轻微的呼吸声起起伏伏。

半晌后,阿芙见她迟迟不走,便小声提醒道:“小姐,快到开宴的时辰了。”

蒋栖迟将?最后一瓣橘子喂进裴溪故嘴里,这才收回手来,点头道:“我们回去吧。”

她转过身,还未来得及迈开步子,院墙里的少年忽然起身,猛地上前一步,伸手拉住了她的手腕。

他的手指冰冷,而她的手腕灼热滚烫。

蒋栖迟倏然怔住,慢慢回过头来。

少年抿着唇,低头不敢看她的眼睛,只是紧紧攥着她的手腕不肯松开,声音轻的不能再轻:“你明天……还会?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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