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大学之?前童秋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成为一个老师,那时候,这是他最恐惧最排斥的职业,对他来?说,“老师”这个称呼要承担的责任太重了。

可是高考,稀里糊涂就报了师范大学,稀里糊涂又读完了研究生,直到毕业前他都想着不然改行吧,可他导师的一句话改变了他一直以来?的想法。

导师说:“我吃斋念佛三十年,可总觉得,最积攒功德的就是为人师。”

童秋开始实习前找导师谈心,说了自己一直以来?的困扰,导师说:“你知?道?我这辈子最开心的是什么?吗?就是某天?走在路上突然有人叫我,我一回头,是我二十年前教过的学生,我都认不出他来?了,他却?还记得我。人生海海,交错短暂,我能在一些?人的生命里辅助他们搭建自己的人生舞台,这是我至高无上的幸运。”

是,人生海海,交错短暂,人的生命也短暂。

可是,他却?没能抓住自己学生的生命。

霍知?行敲门的时候,童秋正站在窗边发呆,他觉得自己快被愧疚吞噬干净了。

开了门,霍知?行问他:“在干嘛?”

“看风景。”童秋勉强对他笑笑,“这边的视野,没有以前那边好。”

他说的是没有以前两人住在一起时的那个房子。

霍知?行轻轻拍了拍他,把酒放好,脱了外套:“五一的班儿?我给调出来?了,你看咱们是30号晚上走,还是1号上午?”

还有半个多月才放假,也还好还有半个多月可以给他调整情绪,否则丧着一张脸去给爷爷祝寿,太不像话了。

“1号吧,”童秋说,“大晚上咱们俩就别折腾了。”

“行。”

霍知?行去了个洗手间?的工夫,再回来?,童秋已经开了酒,自己喝了起来?。

他过去,在对方身边坐下,用力捏了捏童秋的腿说:“慢点儿?喝。”

霍知?行不能喝酒,就在冰箱里找了瓶可乐,童秋笑他:“你这样特?别像未成年人。”

“现在的未成年人都喝酒喝得凶。”霍知?行说,“昨天?和宇他们还拷回来?几个打架斗殴的,都是十五六岁的小男孩,一个个酒气?熏天?的。”

说到了未成年人,童秋难免想到自己的学生们。

他低着头,闷闷地喝酒,霍知?行看得心疼,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

他们坐在客厅的地毯上,灯也没开,童秋趴在茶几上面?,几口就喝光了一罐啤酒。

“我太自以为是了,可实际上,我连我的学生都保护不了。”童秋满脑子都是肖可然,十七岁的女?孩子,很?漂亮,很?安静,很?认真努力,童秋看得出来?肖可然是个心事很?多的女?生,但他总觉得,女?孩子嘛,哪个没点儿?少?女?心事呢,他一个男老师,问得太多反倒不好,可是现在,他极度后悔。

“童秋,”霍知?行看着他又打开一罐啤酒,握住他的手,说,“有些?事不是我们尽力了就能做到的。”

“我明白,可是我根本就没尽力。”童秋懊悔愧疚,大口地喝酒,可是酒也解不了愁,“知?行,我以前总和你说我特?别骄傲,因为我是老师,我的学生都喜欢我。”

他放下酒,紧紧地抓着霍知?行的胳膊:“可是我现在发现我根本不配做老师,怎么?办啊?”

童秋是个不喜欢哭的人,很?少?有什么?事情能让他掉眼泪,上一次还是他跟霍知?行第一次上/床时,因为被这人弄得太疼,不自觉流出来?的。

可是现在,他止不住地哭,不是觉得委屈,他没什么?可委屈的,他是觉得对不起肖可然,也对不起自己老师这个身份。

“肖可然选在午休的时候从没人的实验楼跳下来?,”童秋闭着眼睛,一口气?喝了半罐酒,“你听说了吧,她跳下来?的时候刚好落在一个路过的学生脚边,那个学生有心脏病,现在还在医院里。”

霍知?行把人搂过来?,疼惜地亲吻他的额头。

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童秋,脆弱到一碰就要碎了似的。

在他的印象里,童秋一直都是个特?别能扛事儿?的人,不管发生什么?,童秋都能平静理智地去处理,童秋说这是身为老师的必要修养。

可是现在,童秋崩溃了。

“我真的觉得自己特?别没用。”童秋一只手捏着啤酒罐,一只手攥着霍知?行的衣襟,他太用力,剩下的半罐啤酒顺着开口流了出来?,弄得他满手都是。

霍知?行的手指给他揩着眼泪,轻声说:“哭吧,我在呢。”

当他最脆弱时,霍知?行发现自己能给的就是一个怀抱一个肩膀,一双能安抚他、给他擦擦眼泪的手,至于事情本身,他无法参与,也没有太多的发言权,可他同时也相信,童秋不会一直消沉下去,他只是需要发泄。

童秋不知?道?自己哭了多长时间?,到后来?,他直接窝在霍知?行怀里一边喝酒一边掉眼泪。

后来?他躺在霍知?行腿上睡着了,滴酒未沾的霍知?行小心翼翼地把醉鬼抱回卧室,塞进被窝里。

他收拾好了客厅,又给何宏涛打了个电话询问邹凯的消息,然而没有任何进展。

他回到卧室,留在童秋身边,睁着眼,陪着不安的童秋度过了这一个晚上。

童秋早上起来?的时候眼睛肿得像两颗核桃,霍知?行给他做了早餐,又给他想办法消肿。

“头疼。”童秋说,“我得找找家里还有没有镇痛片。”

“以后可不能这么?喝酒了,”霍知?行看着眼前惨兮兮的童秋说,“待会儿?冯凯文见了你,又得以为我家暴你。”

童秋笑笑,没说话。

吃完饭,换了衣服,两人一起出门上班,分开的时候霍知?行说:“有事儿?随时给我打电话。”

童秋点点头:“放心吧,我也只能在你面?前这么?丢人了。”

童秋进校门的时候还有些?忐忑,不知?道?应该怎么?面?对自己的学生,可是当他站在班级门口,发现所有人还没到上课时间?就已经都在安安静静地低头学习了。

也不知?道?学进去没有,反正谁也不吭声。

冯凯文仰头看看他,童秋说:“冯凯文过来?一下。”

童秋带着冯凯文到走廊尽头说话,问他:“大家怎么?样?”

班主任在的时候和不在的时候,同学们肯定是不一样的,这跟他们与老师关系好不好没有必然联系。

“呃……就是”冯凯文说,“没心思学习了是肯定的。”

童秋怕的就是这个。

“童哥,我听说肖可然是因为受不了她爸打她是吗?”冯凯文说到这里的时候,一个大小伙子,直接红了眼睛,“其实有一次我都看见了,就在学校门口,我们晚自习之?前的休息时间?吃完饭回来?,看见她爸抓着她头发把她拖进旁边小区的楼道?里了,然后我跟阚悦就跑过去拉架,不知?道?为什么?,她爸骂她的话特?别难听。”

这些?事,童秋从来?都不知?道?,听着冯凯文说起,他心里那种针扎一样的疼,又来?了。

“下午自习课开班会,你跟大家说一声。”童秋说,“这段时间?学校可能也会不□□宁,作为班长,我不在的时候你尽量压着点儿?,别让班里出什么?事儿?。”

“放心吧。”冯凯文说,“童哥,你呢?你没事儿?吧?”

童秋疑惑地看向?他。

“我们其实最怕的是你不教我们了。”冯凯文耷拉着脑袋说,“昨天?听别的班学生在说,出了这事儿?老师要负责,我们不能让你走,要是有人难为你,我们能帮上什么?忙吗?”

突然间?,童秋又想起了自己的老师说过的那句话,最骄傲的是多少?年之?后走在路上还有学生认得自己,最骄傲的是他的孩子们一直都站在他身边。

“我能有什么?事儿?,”童秋说,“你们马上都要高考了,我还得等着你们给我争口气?呢!”

冯凯文猛劲儿?点头:“那你放心,咱班的成绩一定在我的带领下稳中有升!”

童秋笑了:“那最好是。”

“童哥,我还有个问题。”冯凯文问,“你说死了真的就解脱了吗?可是还有两个月就高考了,再忍一忍不就过去了?”

事情发生的时候,童秋也在想这个问题。

好像很?多事情对于局外人来?说都是“忍一忍就过去了”,殊不知?,身处其中的每一天?对当事人都是痛苦的折磨。

另外,像肖可然,她在遗书里写:我一点都不期待未来?,我只想死得热烈。

字里行间?,写满了肖可然对生命的失望以及她想报复的心情,她要以这种方式来?给她的家庭一记重拳,可是,真正接到这记重拳的究竟是谁呢?

“没有人能对别人做到真正的感同身受,或许我们了解到的还不及她真正痛苦的百分之?一,明白吗?”

冯凯文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回去吧,我去趟办公室,有什么?事一定立刻找我。”

“好,童哥你也别太自责,这不是你的错。”冯凯文对着童秋鞠了一躬,转身回了教室。

童秋站在走廊的窗边,看着外面?。

已经是四月中旬,春天?来?了,阳光正好,绿意勃发,可是他的学生却?以这种方式选择在这个春天?离开,那个女?生甚至没有等到今年第一朵花开。

对面?的花坛里种着两棵桃花树,他们这里偏北,桃花树每年到五月才开,花期很?短,桃花一开,学生们就抢着在课间?去拍照,尤其是高三的学生,甚至把那当成了一种标志——桃花开了,高考就不远了,离他们解放的日?子也不远了。

童秋记得刚入冬的时候他看见肖可然站在光秃秃的桃花树前面?,于是过去聊天?,肖可然当时说很?期待桃花树新一轮的花期,因为那时候春天?就真的来?了。

只可惜,她没有等到。

为什么?不等了呢?

童秋不敢继续往下想,他摸了摸口袋,突然想起,自己根本就没有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