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的阳光温煦宜人,从CBD大楼落地玻璃窗往外眺望,深澜湾姹紫嫣红的繁盛春色一览无余。

坐在黑色沙发座上的女人气质有如高山深雪,出色的容貌堪称一绝。

高律师:“傅女士,这是初步拟定的协议内容,请您过目。”

傅茵蔓动作优雅地搁下咖啡杯,眼睑微垂,接过离婚协议一个字一个字地看下去,“财产只保留婚前,夫妻共同财产的分割就不必考虑了……”

一小时后,傅茵蔓打了辆计程车报上一家高档美容会所的地址。她这次过来没有用段逍扬给她配的车与司机,所以得先回会所再通知司机过去接。

路况堪忧,计程车堵在附近一所艺术院校侧门门口。

傅茵蔓看着车窗外笑容明媚的男生女生,神色寡淡平静。

司机师傅是本地人,十分热情地用操着本地口音的普通话问道:“小姑娘,今天不上班?还是要出差去?”

傅茵蔓依旧平静地看着车窗外,几不可察地勾了下唇角,用当地话答道:“我女儿比外面的学生年纪都大。”

司机师傅面露诧异,从中央后视镜中仔细打量了几眼后,咧嘴一笑:“那你肯定很有福气,看得出来没吃过苦。家里边很有钱吧?”

傅茵蔓笑了笑,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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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逍扬今晚有个酒会,回到家已经将近午夜十二点钟。他轻轻推开房门,单手扯掉领带,然后将衬衣纽扣解开两颗。

房里留了一盏落地灯,散发出幽暗昏黄的暖光。

段逍扬踩上厚实考究的羊绒地毯,缓步来到床边。

傅茵蔓睡得正熟,巴掌大的脸陷在乌黑如绸缎的长发里,恬静又美好,

段逍扬垂眸看了许久,挺拔如松柏的身影一动未动。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走近了些,微微俯下身用拇指揩过妻子牛奶般滑嫩的脸部肌肤。岁月对于她这般的美人实在过于优待,她的容颜仿佛被乞力马扎罗山雪峰封印了一般,较他二十年前第一次遇见她时,不减分毫。

只是,乞力马扎罗雪峰因温室效应即将消失;而这座名为傅茵蔓的雪峰,连绵清冷,其间冰雪毫无消融迹象。

一转眼,都十二年了。

恍然一梦。

手掌中女人秀美的眉头微微蹙起,她半睁开惺忪睡眼,看见他后朦朦胧胧轻语:“你回来了?”

段逍扬摸了摸她的鬓发,温柔地挑起唇角,“扰你清梦了。”

傅茵蔓重新阖上眼皮,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轻声嘟囔:“早点睡。”

他低下头亲吻妻子光洁的额头,柔声浅笑,用尽量不会吵到她的气声回道:“好。”

傅茵蔓很快重新步入梦乡,呼吸绵长均匀,将一屋子的空气都渲染得静谧起来。她的肤色雪白,好似压满枝桠的栀子花,倘若配上一截黑色的锁链,想必会魅惑得愈加不可方物。

而这根无形的黑色锁链,无疑一直拖延至他的心底,画地为牢,令他终其一生难以逃离。

傅茵蔓的意识尚留存一两分,隐约间捕捉男人温柔清越的气声。

像是上世纪九十年代的香港电影,用王家卫式的口吻述说着极其克制却又充满滤镜的话。但具体是什么话,她又听不分明。

到了第二天早餐时间,她问起昨晚:“你对我说了什么吗?”

段逍扬微微笑,“说了些情话,不想你听见。”

傅茵蔓略一颔首,如这十二年来一样,不再过问。她生性冷漠,上心之处不多,许多时候、许多事物于她而言都是可有可无的存在。

段逍扬花了十数年的时间,想要在她的注意力中分得一席之地。时至今日,他倒是看开了许多,也不再欺身而上欺负她、变着法子要从她口中听得他想听到的虚妄情话。

“今天能让我陪着你么?”他问。

傅茵蔓淡淡道:“你在家休息罢,我会尽早回来。”今天她与圈子里几个相熟的富家太太有约,不外乎是些球类运动、珠宝展或是佳士得春拍之类的社交活动。

段逍扬抽起白色餐巾擦拭唇角,看着她笑道:“接下来要有整整七天见不着你,还真挺舍不得。蔓蔓,不如你陪我一块去?”

他明天要飞纽约谈一笔生意,接着又要去达沃斯参与讨论管理领域风险报告相关问题。也是因此,他今天难得拥有一天的休假时间。

傅茵蔓只道:“我会在晚饭前回来。”

**

过了两日,距离段逍扬离开南城已过去超过二十个小时。傅茵蔓一如往常地外出做SPA,回到家后借着午睡的由头支开佣人,独自待在阮歆棠的卧室内与凌佩通视频。

凌佩:“什么时候的飞机?明天吗?”

傅茵蔓对此极为谨慎,微微一笑:“这不能告诉你。”不是她不相信好友,只是少一个人知道,就少一份隐患。这无论是对于她而言,还是对于凌佩而言,都是有利无害。

凌佩笑说:“也对,不然段逍扬找到我这儿来……说不定怎么从我嘴里套话呢。”说罢,她缓缓敛起笑容,正色道:“蔓蔓,那你一切小心。”

“我都安排好了,你放心吧。”傅茵蔓取出纸笔给段逍扬写留言信,一边说:“希望两年后我回来,他已经足够冷静。”

“你就这么笃定两年以后,他能同意离婚?”

“可以向法院提出离婚诉讼,分居满两年作为诉讼请求。”傅茵蔓顿了一下,继续说:“等我在那边稳定以后再联系你。”

凌佩犹豫再三,终究问出那个问题:“这次帮你的那个人,我认识吗?”

傅茵蔓搁下笔,将信纸塞入信封,抬起眼笑道:“你不认识。”

“糖糖怎么办?”

“我自有安排。”傅茵蔓想了下,觉得这个可以告诉她,于是便道:“等到了合适的时间,我会托人把这些年的往来信件交到荆南翊手上。”

与凌佩通完视频后,傅茵蔓走到书桌前,拉开左边第一抽屉,将离婚协议书与白色信封压在《小王子》下面。手机她打算先随身带着,等上飞机前再找个机会处理掉。

傅茵蔓来到衣帽间换了条裙子,简单整理妆容后,带上湖蓝色shadow系列birkin包往外走。

“今晚不用准备晚餐。”她上车前对管家说。

今晚是荣氏企业董事长千金婚宴,傅茵蔓与荣太太交情不错,她去参加婚礼任谁都不会瞧出不正常来。

当然,按照她的计划,她将在抵达酒店后从地下车库搭网约车直奔机场。

傅茵蔓端坐在皮质座椅上,示意司机升上隔板。她目无焦距地望着车窗上的模糊倒影,人生前半辈子的四十六年如走马观花般掠过。

幼失怙恃,由小姨抚养长大。小姨父是个憨厚老实的装修工,长了一副好样貌,与年轻貌美的小姨极为般配。但小姨却常说,这辈子最后悔的就是嫁了个没出息的男人。

于是,小姨竭尽全力将她与表姐培养成淑女,从小以爱情无用论教导她们,期盼有朝一日她们能嫁进钟鸣鼎食之家。在艺术教育上,小姨从不心疼钱。表姐学钢琴,她学芭蕾,因为小姨说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

后来表姐远嫁波兰,至于她……她在大学里爱上了一个同系学长。

温珩,马林斯基剧院唯一中国籍首席,贝努瓦奖获得者。彼时,他还远远未达蜚声国际的成就,但已经拿下不少高含金量芭蕾舞奖项。

这是段注定无疾而终的感情,在他前往圣彼得堡的前一天晚上,他们分了手。

然而分手后过了两个月,她发现自己怀孕了。

她那时年轻,漂亮,即使是在从不缺乏出色样貌的舞蹈学院,也耀眼得如同星星一般。裙下之臣不计其数,阮其正就是众多追求者之一。

阮其正的家境只能算是小富,但他从她偶然间的一次干呕中猜测到她有了孩子。于是,他向她求婚,他说愿意成为这个孩子的父亲。

她本不想留下这个孩子,但阮其正带她去私立医院做了检查,医生说鉴于她是O型血,第二胎将容易引发新生儿溶血症,甚至有较大的流产风险。

那个年代医疗技术远不及如今,她考虑了两个晚上,最终决定怀着孩子嫁给阮其正。

第一段婚姻乏善可陈,她与阮其正相敬如宾维持十余年婚姻,后来因一次偶然机会,她发现阮其正出轨多年。那时候她是怎么样的一种心情呢?

傅茵蔓如今回想起来,如何都回忆不确切。

世事冥冥之中仿佛自有定数,如一场被量子法则主宰的游戏。在她决定将阮其正让给那个年轻女孩的当天晚上,他出了车祸,没能挽救回来。

再后来,她就在向她示好的一众男人中选择了段逍扬。他儒雅,英俊,低头浅笑的侧影像极了她二十岁那年爱上的那个男人。

这段婚姻开始得十分迅疾,几乎没有人看好他们的结合。

婚后,段逍扬从纨绔少爷迅速成长,不到三年就独当一面、接班段家老爷子。她看得出来他的努力,看得出来他对她的爱与痴迷。于是,她放下高冷骄傲的身段,承担起段太太这个身份所应该尽到的责任,开始与上流圈子的各家太太周旋交际。

她想自己应该是喜欢过他的,不管这种喜欢是来自于对他本身的依恋,还是作为温珩影射的遗情。

但这种喜欢,薄如蝉翼,很容易就消散在随便哪一个夜晚的清风中。

说到底,她是一个不相信爱情的人,更为准确的说法大概是,她是一个不愿被任何感情束缚的人。受原生家庭影响,她习惯于依附男人,但始终保持个人意识上清醒——没有人可以真正走进她内心,包括曾经热恋中的温珩。

对于阮歆棠,这个与她血脉相连的孩子,她同样缺乏感情上的共通。她对棠棠过于严苛,俨然想要将女儿培养成第二个傅茵蔓。她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毕竟嫁入豪门是属于漂亮女人的捷径——就像阮其正出轨,即使他没有因车祸过世,她至少也能通过离婚分得一笔不菲财产。

阮歆棠十七岁那年,温珩回了趟国。

温珩来找她,问她愿不愿意跟他走。他那个时候就已经私下做了亲子鉴定,知道阮歆棠是他的孩子,临走前请求她的应允——他想要见一见棠棠。

那时,她对他说:“你可以去看她,不用征询我的意见。但我想告诉你,棠棠从出生到现在,所有的一切都与你无关。严格意义上,她只是我一个人的孩子。”

温珩的到来令她领悟到,阮歆棠是世界上与她羁绊最深的那个人,而她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

傅茵蔓倏然想起,她忘了支会一声阮歆棠。她立马拿起从铂金包中取出手机,打算编辑一封定时邮件,可按亮屏幕后却发现没有信号。

傅茵蔓没有多想,蹙了下眉便将手机搁回包里。她抬头看向车窗外,蓦地看见高大挺直的白杨树一棵棵掠过。

这是临水别墅区山脚必经的一条路,她记得方才明明已经走过这条路了。

再一看,这方向明显是回临水别墅。

傅茵蔓按下后座隔板,不解地问司机:“我们这是在往回走?”

司机毕恭毕敬道:“太太,先生吩咐原路返回。”

傅茵蔓心头一个咯噔,强自稳住,眸中浮出几抹不耐神色:“你听我的还是听他的?停车。”

她鲜有疾言厉色之时,冰冷的嗓音听起来颇有威慑力。但司机依旧平稳地往前开着,恭敬开口:“太太,我受雇于先生。”

傅茵蔓闭了闭眼,再次掏出手机。

依旧没有信号。

她深吸一口气,盯着司机背影问道:“车上是不是有信号屏蔽器?”

司机不答,他的反应相当于默认信号屏蔽器的存在。

傅茵蔓:“段逍扬想干什么?”

司机缄默稍许,缓缓道:“太太,您很快就会知道了。”

几分钟后,车子开回别墅前。

按照行程此时应当正在纽约的段逍扬绅士地为她拉开车门,用温和含笑的语调问道:“段太太这是要去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