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王爷连续几天没有出现。金妹似乎又被指派来专门侍侯我,反正她根本没有离开过。陈伯事多,也常抽空来看看我,对我颇放心不下。他放心不下是对的,我时刻都想着逃跑,想使尽力气跑出这可怕的王府,跑出这奴才的命运。

 可惜,当我终于可以自由下床时,发现院子外看守的家丁,又多了几个。不用说,定是小王爷支使的。“吃饭啦,不要又爬到树上去!”金妹在树下仰头喊着。

 我从树上下来,把脏手在衣裳上抹一下。爬树不是为了玩,而是为了查看地形好找出逃跑的时机。不过不打算告诉金妹。

 “今天有很多好菜,都是你喜欢吃的。”自从我不和金妹说话,她就习惯了自说自话。

 我一边低头刨饭,她一边坐在旁边把菜挑到我碗里:“多吃一点,别吃不饱说我刻薄你。”脾气还是以前一样,说不了两句,就要尖刻起来。匆匆把饭吃完,我放下碗,窜到院子门口,对外一招手:“昆子,来!”昆子也是个奴才,他每天这个时候就在院子外的空地上耍棍,看起来挺厉害的。我观察了一两天,用房间里的摆设把他哄了来,要他每天晚饭后教我武艺。

 昨天,他就高高兴兴把一个玉纸镇揣在怀里走了。小王爷给的东西,倒也不是全无用处。

 “玉哥儿,今天又要学棍?”这院子只不许我出去,其他人进去都很自由。昆子对护卫的家丁哈个腰,闪了进来。他母亲是王妃的陪房,所以身份也比其他奴才特殊一点,平时没有差使就到处晃荡。

 反正房间里漂亮的摆设不少,我将一个红玉的挂子掏出来给他:“来,我们今天不学棍,问你两个事。”我把他拉到墙脚边。

 “什么事?”

 “有什么办法,可以把我从这个小院弄出去?”昆子连忙摆手道:“得了,玉哥儿,没看见这么多人守在门口?你还想出去?你出去干什么?”当然不能告诉他我要逃出去。我嘟嘴:“这里太闷。”

 “这事不用想,主子说了,谁敢带你出这小门,就活活打死。我可还想活多两年。你到底学不学棍?不学我回去了。”我拉住他,丧气地说:“学,学…”哼,总有一天我学好功夫,威风凛凛杀出这破烂小院!日子过得无聊极了。金妹虽然总陪着我,可是我打定主意不和她说话,闷的时候唯有忍着。

 昆子好几天没有出现,听守卫小院的人说他有差使。我百无聊赖地在院子中舞动棍子,想着自己称霸武林,吐气扬眉的那一天。

 小王爷为什么要把我困着?他也不来看看我?算了,还是不要来的好,受不了他高高在上的嘴脸。

 “嘻嘻,这人耍棍呢。”听见讥讽的声音,我停下舞动棍子,转头朝门口看去。

 一个白白净净的男孩,站在小院门口,衣饰很华贵。他个头和我差不多,却显得很纤细。

 我昂头道:“耍棍怎么了?你会么?”他嗤笑一声,上上下下打量我:“不会又怎么了?我一学就会,把棍给我。”他跨进小院,伸手拿我手中的棍子。笑话!我手一缩,冷笑道:“凭什么要我给你?你要耍自己找棍子去。”

 “我就要你这一根!”

 “不给!”

 “呸!”他居然大发脾气,骂道:“狗奴才!一身破破烂烂的,你也敢和我斗?”我一直不肯穿小王爷给的新衣裳,死活要把以前的粗布奴才服穿在身上,也难怪他说我一身破烂。

 但那狗奴才三个字,却招了我的大忌。

 我竖起眉毛,吼道:“你说什么?”

 “我说你是破破烂烂的狗奴才!哼!”当然,对这样张狂的人,我从来不客气。当即举起手上的棍子,没头没脑得给了他几下。把他打得哀叫连连,夺门而逃。

 听着他鬼哭狼嚎地逃得远远,我才总算出了一口恶气。

 把棍子扔在地上,我回房里喝水。

 如果小王爷来,一定也要给他一顿好打。

 金妹正巧在外面把衣裳洗好回来,一进门就问我:“怎么搞的?门外的家丁说你又惹事了,打了谁?”我不答话,跑到房外继续耍棍。

 正玩得起劲,小院外忽然响起一大群人的脚步声,显然正朝这里过来。有人把门猛然一推,许多人涌了进来。花花绿绿的衣裳,全是真丝料子。我傻望着这帮不请自来的人。

 “是谁?”站在小王爷旁的男子阴沉着脸问。

 他身边站的,屹然就是我刚刚乱棍打出去的那位。脸上青一块紫一块,抽泣着指着我,大声说:“是他!就是他!”原来是报仇来的。看见我穿着奴才的服装,那男人显然大怒,刚想过来抓我,小王爷拦住劝道:“大哥少安毋躁,如果是玉郎冒犯,让他磕头赔罪就是。”原来是小王爷的大哥,那不就是大王爷?大王爷一愣,没想到小王爷会出面阻止。他似乎对小王爷有点忌惮,忍着怒气点头道:“九弟的人,九弟看着处置吧。”

 “谢谢大哥。”小王爷一笑,转头对我就黑了脸,沉声问:“玉郎,凡儿是你打的吗?”他指着那男孩问。

 “是我打的,那又如何?”我把头抬得很高,存心让小王爷下不了台。

 小王爷果然变了脸色,忍着气问:“你打他?你知道他是谁?”

 “不知道。”

 “他是大王爷身边最得力的书童!你吃了豹子胆,居然敢对他动手?”我一愣,上上下下打量正装委屈的凡儿,哈哈大笑起来,指着他说:“我还以为打了个小小王爷呢?原来不过是个奴才。你也是奴才,又何必骂我是狗奴才?活该活该!自轻自贱。”顿时,全部人都愣住了。小王爷最早清醒过来,他今天脾气真是好得不象话,居然还笑得出来,对我说:“玉郎,你不要胡说,我真要生气了。快点给大哥和凡儿磕头认错,这件事就算了。”我收了笑脸,冷冷道:“小王爷,我若肯给一个骂我狗奴才的人磕头,那还不如找块墙壁撞头的好。”顿时,人人象听了什么叛逆话似的,纷纷倒吸一口气。

 小王爷脸色由红转青,由青转绿,跺脚道:“反了反了,你越来越不象话了。来人!拿鞭子来,把他给我抽烂了。”那凡儿倒真的机灵,一抹眼泪,不知道溜到哪里去,一转眼找了根鞭子出来,要小王爷替他出气。

 小王爷把鞭子拿在手里,沉声道:“你跪下,磕头。”我直挺挺站着,脖子也是硬的。刷刷两下,鞭子抽了过来,把背上的衣服划开两道口子。一阵火辣辣的感觉。我脸部抽搐两下,膝盖还是直直的。众人都看着这一幕,凡儿更是解恨,只差没有笑出声来。“你到底磕不磕?”小王爷抽了两下,似乎有点下不了手,又着恼没有办法和大王爷交代,犹豫一下,又高高把鞭子举了起来。这个时候,一个人影扑了过来,跪在小王爷脚下。“主子,求你慈悲,他身上的伤才刚好!”原来是金妹。

 她一边求一边哭,好像我再挨一鞭就会被打死一样:“主子,求你饶了他,你也知道,他就这么个憨性子。”

 “滚开!”小王爷正好找到一个发泄的对象,举起的鞭子居然狠狠落在金妹身上:“你怎么看着他的?看出这么个不怕死的德行来?”光天化日下,居然虐打一个没有犯错的小丫头。

 我蓦然一震,大吼道:“住手!”立即扑了上去,却被两边的家丁拦住。

 小王爷听见我的吼声,抬头看我一眼。

 那眼神里,居然带着愤恨和嫉妒,让我心里一惊。

 他咬牙道:“你现在倒有反应了?”他故意把鞭子举到最高处,狠狠朝金妹挥去。

 金妹惨叫一声,跪在地上低头,指甲都抠到泥土里去了。“金妹,你昏了么?快躲啊!”顾不上新愁旧恨,我焦急地对金妹大叫。

 “你看清楚了,这才是奴才的本分。”鞭子象雨点一样落了下来,小王爷示威似的对我说:“她是我的奴才,就算被我打死,也是她的命。”听他的语气,居然象要把金妹打死。

 我睁大眼睛,心窝被扯得生疼,连气也喘不过来。终于,我吼道:“不要打了,你不就是要我磕头吗?我磕!”我当即朝凡儿跪了下来,愣愣看着他,沙着嗓子说:“来,我给你这个同样是奴才的人磕头!”凡儿看见我的眼神,吓得缩了一缩。

 于是,我咚咚咚咚磕起头来。眼前金妹血淋淋的脊背晃来晃去,我咬了牙要把这景象从脑里去掉,下死劲地磕头。

 院子里回荡我额头碰地的沉闷声音,很快,被我磕碰过的黄土出现鲜艳的红色。

 “不要磕了。”小王爷扔了鞭子,去拉我的手。我猛然一摔,抬起磕出血的额头,大声吼道:“你不是最喜欢看我磕头吗?我磕给你看!”我不肯起来,又把头低下去碰地。

 不但旁边的人,连小王爷都被我吓着了,手足无措地看着我。

 我疯狂地把头往地上撞,只希望把自己撞死算了。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所有的人都认为我天生是一团泥,可以任意踩任意侮辱,而且不需要任何理由。

 这个时候,一个强健的臂膀抓住我,将我硬生生拽了起来。那是一个年轻的男人,穿着华贵,和小王爷很象。他把我拽起来后,交给身后的家丁,吩咐道:“抓好了,不要让他伤着自己。”当我还没有醒悟他为什么这么好心时,他转头对小王爷笑道:“此人当真有趣。九弟,我看你未必能降得服他,把他送给我如何?我拿两个绝顶模样的小子和你换。”呸,原来是一屋子里的畜生!

 小王爷的脸色,立即变得难看非常。虽然我以前看过他不少难看的脸色,但当属这次最为难看。

 他瞪我一眼,目光中有说不出的恐惧,象害怕会随时失去我似的,转头对那男子说:“二哥,玉郎脾气古怪,会冲撞二哥的。”他语气恭恭敬敬,仿佛对这二哥忌惮得很。

 我从没有听过小王爷对王妃用过这样的语气,也没有听到他对大王爷用这样的语气。为什么偏偏对这二王爷最恭敬?想到这里,我疑惑地看了看斯文的二王爷。

 二王爷算有大度,嘴角轻轻扬起,道:“既然九弟不愿意,我也不勉强。大哥,凡儿的气也出了,我们赏花去吧。”他转个身子,率先走了出去。

 仿佛他是个领头的,他一转身,院里的人都跟着走了,熙熙攘攘,刚刚发生的一切立即被抛到脑后。

 他们怎么可以这样?金妹还满身是伤地跪在地上。我在金妹身旁蹲下,将她小心地扶起来。“让我看看。”一人伸手过来,挑起我的脸,看我的额头,居然是小王爷去而又返。

 “不要碰我。”小王爷不理我的抗议,手一挥,两个他身旁侍侯的大丫头过来,将金妹扶了开去。小王爷扯着我回房,威胁道:“你再惹我,就把金妹扔到池塘里过夜!”我一听,立即老实下来。小王爷把我按在床上,帮我上药。

 因为顾忌金妹,我只好乖乖躺着,任他把我翻来翻去。清凉的药,涂抹在火辣辣的伤口上,我不禁抖动一下。“疼么?”小王爷立即小声问。

 还不是你打的?又来猫哭耗子。我大大哼了一声,本想破口大骂,不过想想金妹的处境,究竟没有骂出口。没想到我不曾骂出口,小王爷倒数落起我来。“你怎么就这么不知道进退?当着众人的脸让我下不了台?我也就算了,又去得罪大哥。”小王爷叹道:“前面的都好说,可你为什么好端端糟蹋自己,把头撞成这样?”他想必没有注意到我老大不对劲的凶恶目光,居然还继续说下去:“竟然还给我二哥看上了。什么人不好惹?你偏偏要去惹他。不要说你,就是我们兄弟们,也没有人敢惹二哥。”我磨牙道:“你清楚点,是他惹我。所有的事情,都是别人惹我的。”我没有撒谎,凡儿是他先骂我,然后凡儿把大王爷惹过来,然后那该死的二王爷不知怎么就觉得我有趣。

 就算金妹,也是自己一头栽过来,受此无妄之灾。

 小王爷看着我恶狠狠的模样,又叹气一声:“玉郎,你啊…你这脾气…”他今天叹气真多。“反正以后,你见到我二哥赶紧走远一点,千万不要惹着他,知道么?”他看见我气呼呼的脸,轻轻抚摸一下,身体靠了过来。我顿时全身上下每一个地方的寒毛都竖起来,瞪着他低吼:“你想干什么?”小王爷看见我的态度,退后少许,做手势道:“你不要怕,我只是…只是…想抱抱你。”

 “呸,谁怕了?”我依然警戒万分,小心翼翼地监视他的一举一动。

 “好,好,你不怕。”小王爷怔怔看着我,忽然转头,轻轻说:“玉郎,你身上的伤,真的好了吗?”我脑袋转了几下,不知道是否应该告诉他已经好了。如果他兴高采烈地又把我弄伤,那可划不来。可是如果说没有好,我又怕他去难为照顾我的金妹。

 “好了。”

 “那就好。”小王爷宽慰地笑了笑,忽然低头,似乎有话不能出口:“其实,伤了你…我自己也很不痛快。”这下我倒真的愣住了。很难想象小王爷会说出这么害羞的话来。他想了想,又抬头道:“其实也不能光怪我,有你这么不把主子放眼里的奴才么?简直反上天去了。除了你,我可从来没有在这事上弄伤过人。”

 “我不把你放在眼里?”我卑微地点头,虚心认错:“对对对,是我不好,是我不把你放在眼里。”小王爷错愕地看着我。

 “我没有奴才本分,我不会向你下跪,不会到处找人磕头,挨打的时候居然还敢撒腿就跑,不会傻乎乎跪在地上让你用鞭子抽。”最后,我下结论:“我是个坏奴才。”

 “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你以前说我是个坏主子来。”小王爷端详我片刻,强自笑了笑,把药瓶放到一边:“你以前说话倒不这么尖酸,挺让人心疼的。”

 “那是我笨!”

 “难道现在就不笨?”他的声调,忽然变得带着宠溺的气味。脸上的线条,出奇的柔和。

 他一定觉得这么变来变去,唬得我一愣一愣很有趣。

 “你要是觉得我笨,可以狠狠打我一顿。也许会把我教训得聪明点。”我狠狠瞪他,要他离我远一点。

 这个当然,我背上的伤还在疼,不用看也知道破皮流血了。为什么听他一句话就要原谅他?小王爷脸色开始有点不对劲。

 我仔细地估量着,八成又要开始狂风暴雨。是不是当主子都以为随时控制气氛是一种本事?可是,小王爷的脸色,变了好几种颜色。居然渐渐回复平静,没有想象中的勃然大怒。他摇头,对我说:“你累了,我还是走吧。”我暗暗称奇,思量他会有什么诡计。

 可他果然站了起来,整个人无精打采的看了我一会,又伸手来摸摸我。

 我向后一闪,躲了过去,他也不理论,缩回手,真的转身走了。看着小王爷出去,我越来越觉得不对劲。

 到底出了什么事?我使劲摸摸头。

 王府里的这些主子啊奴才啊,个个都有毛病似的。小王爷更是头一个有毛病。

 正想不出个所以然,陈伯鬼鬼祟祟进了门。

 他将门掩上,对我叹气:“怎么我一不在,就闹出这么大的事来?”我眼光不善地望着陈伯,如果他也来教训我,说我不应该惹是生非,我就把桌子上的药瓶扔过去。

 “玉郎,”陈伯没有意识到危险,坐在我的床边,想了想,皱眉道:“你为什么脾气这么倔?主子都已经低头了,你还想他怎么样?”我大叫起来:“原来你在外面偷听!”

 “嘘…”陈伯说:“听到也是无意的。不过主子这么低声下气,倒真把我吓了一跳。你是多少辈子修来的福气啊。”福气?老实说,我只觉得自己倒霉得够可以的。我没好气地说:“陈伯,我挨了这么多的打,他只说句好听的话而已。”

 “他是主子啊,再说,主子护着你。为了你,居然顶着二王爷的话。”我立即大大哼了一声:“那轻飘飘一句话的推脱,有什么大不了?算什么大恩惠?”陈伯凝重地说:“玉郎,你不晓事。二王爷可不简单,连主子都不敢得罪他。主子今天回绝了他的话,不定要花多少心思去讨他的好,才能抵了今天这事。”我奇怪起来:“都是兄弟,还有谁讨好谁的?那二王爷到底哪里厉害?”

 “你不知道?”陈伯把头凑过来,悄悄对我耳边说:“二王爷是皇上最喜欢的儿子,宫里都说以后皇帝的位置是要二王爷坐的。到时候,兄弟成了君臣,身家性命都是二王爷的。你说,我们主子怎么敢随便得罪二王爷?”

 “哦…”我想了想,蓦然哈哈大笑起来,手舞足蹈道:“搞了半天,原来小王爷头上也有一个主子,哈哈,可笑!可笑!那样一来,小王爷不也是一个奴…”剩下的“才”字没有出口,早被陈伯惶恐地一把掩住,骂道:“真是个混帐东西,这些话你也敢说?”我呜呜两声,睁大了眼睛。

 真是奇怪,这明明是事实,为什么大家都不敢说?我眨巴眨巴眼睛,想了很久。

 还是想不出个所以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