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年当中最重要的一顿饭,这年夜饭的菜式也是十分丰盛。

掌灯时分,全家人兴高采烈地齐聚一堂,团团围坐在桌边,习以为常地看着凌员外对夫人献宝似的报那一道道菜名——虾籽冬笋,鲈鱼脍,酥炸金糕,荷叶鸡,酿冬菇盒,煨鹿筋……令人垂涎欲滴。

不消说,这一桌佳肴美馔又是凌员外亲自下厨的功劳。许是年节的喜乐气氛使然,凌夫人这回倒也没再推开他,很给面子地好生夸赞了一番。

众人大快朵颐,尽情享受过这席珍馐美味后,年夜饭的重头戏——饺子便被端了上来。

一个个白胖胖的饺子形如偃月,皮儿薄肚满,如羊脂玉般晶莹剔透,引人食指大动。

“娘子,来。”凌员外率先为凌夫人夹了一个饺子,凌夫人一口下去咬出一枚铜钱,眉开眼笑。

“哇,每年都是娘吃到。”凌韶安忿然道。

“你娘吉星高照,自是好运连连。”凌员外笑眯眯,“今年人多,这里面还有一个,加把劲哦。”

凌韶安闻言,不甘示弱地执起长箸对一盘盘饺子发起了攻势,一鼓作气吃下数个,却是无事发生。

凌京墨则对此事没什么执念,专心品尝着饺子的味道。从前在谷中过年,师妹那个小笨蛋被她和师父宠得十指不沾阳春水,师父包的饺子……更是不忍直视。故而一向都是她全部包揽,好在她们只三人,吃得不多,倒也不是什么负担。

“呀!”洛曈轻呼,抬起头鼓着塞满饺子的腮帮望着大家,众人闻声望向她碗中,只见被咬了一半的饺子馅里,赫然躺着一块黄澄澄的饴糖。

“洛妹妹亦是有福之人啊。”凌韶安见两个特别的饺子都被吃到了,倒也释然,笑着倒了一杯屠苏酒给洛曈,“今宵岁末,在场之人属洛妹妹最幼,便请洛妹妹先饮罢。”

洛曈在凌夫人和凌员外慈爱的注视下,乖巧接过那青玉酒盏,双手捧着,软声道:“承蒙盛情照拂,洛曈感恩不尽。有幸共大家一起除岁迎新,曈心甚悦。愿伯父伯母福寿康宁,愿安少爷财源广进,愿师姐……愿师姐平安康健。”

凌韶安挤眉弄眼揶揄道:“你该祝阿姊早日觅得良人才是。”他刚说完,便接收到凌京墨瞥来的一束凉凉目光,便霎时收了声,不敢再多嘴。

一口气说完一连串的吉祥话,洛曈便举杯仰头一饮而尽。

那酒盏小巧别致,说是一饮而尽,实则也就只两口而已。洛曈一向不会喝酒,总觉辛辣难忍,但却蛮喜爱喝屠苏酒。只因这家家户户岁末都要饮的屠苏药酒,温和不烈,喝起来还有些甘甜。

岁饮屠苏,先幼后长,为幼者贺岁,长者祝寿。洛曈饮罢,凌韶安和凌京墨也依次饮过,最后才是凌员外和凌夫人。

酒足饭饱后,便要守岁了。

凌府各房各院,遍燃灯烛。男女老少,皆彻夜不眠,以待天明。

尽管凌京墨和凌韶安均已成年,凌夫人还是坚持给他们发了压岁钱,连洛曈也有份,每人一百文。用红绳串成串的崭新铜钱,还打了好看的吉祥如意结,承载着长辈殷殷的祝福与疼爱。

府里的管事、姑姑、丫鬟和小厮们也都被准许欢聚于厅堂之中,吹拉弹唱,各施所长。众人载歌载舞,鼓乐齐鸣,热闹非凡。

曲子是欢庆的,大伙儿正笑歌相与,把酒言欢,人群之中却忽然传来一阵低低的抽泣声。

众人惊疑望去,却见凌夫人面色酡红,泪眼迷蒙。一面自斟自饮,一面哀哀戚戚地流泪,已然是醉了。

洛曈怔愣,看了看那总角孩童皆可饮之的屠苏酒,低声困惑道:“师姐,伯母她的酒量……”

凌京墨无奈地摇了摇头。

“竹儿,我的竹儿啊……呜呜呜……”不知饮醉的凌夫人忆起了何事,悲声呜咽着,不时的啜泣渐渐变成了持续不断的低声恸哭。豆大的泪珠遏止不住地从眸中奔涌而出,似断了线的珠子般源源不断地滚落下来。

锦瑟和瑶筝忙跑过去,欲扶凌夫人回房。凌夫人却不肯相依,哭得愈发伤心欲绝。

“伯母……”洛曈也走上前去,想安慰一下凌夫人。

凌夫人却突然一把抓住洛曈的衣服,嚎啕大哭道:“竹儿!都是为娘不好……呜呜呜……”

洛曈惊了一跳,无措地站在那里,只好伸出小手,轻轻拍抚着凌夫人的肩头。

这时凌员外赶了过来,见到此情此景也是吃了一惊。他也没料到自己只是离开了一会儿,去后厨准备了下宵夜,夫人便如此了。

凌员外驾轻就熟地将哭闹不止的凌夫人打横抱起,一边柔声哄着一边回房里去了。

府中众人似乎也都不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场景,唏嘘了一阵后,便各自散去守夜了。

洛曈困惑不解地望向凌京墨。

凌京墨走过来摸摸她的头,低头看了看洛曈身上被凌夫人的涕泪弄得脏兮兮的衣裳,叹了口气道:“走,陪你去更衣吧。”

夜色融融,无星无月。街坊四邻的爆竹声此起彼伏,倒显得通往厢房的小径格外寂静。

洛曈和师姐并肩走着,良久,师姐轻轻开口:“曈儿,你还记得我曾和你说起过,在我之前,凌家本还有个女儿之事么?”

“记得的。”洛曈点点头,“是已经失散多年的那一个?”

凌京墨微微颔首:“那是阿娘的第一个孩子,我的长姐,乳名便唤作竹娘。”

洛曈静静地听着。

“那年我才三四岁,凌家还未住在京城。长姐走失的那日,恰是那一年的除夕。没人说得清发生了什么事,孩子就在她眼皮底下,就那么不见了……长姐失散后,阿娘失魂落魄,全家上下都出去没日没夜地寻找,最后,在江边拾到了长姐的小鞋子。”

“爹娘悲痛欲绝,可我一直不肯相信,长姐已经死了。”

洛曈轻轻握住了师姐的手。

“后来师父登门收我为徒时,若不是因着彼时已经有了安儿,爹娘和我,怕是也难以相舍。”凌京墨缓缓回忆着,“我随师父修炼之时,心中想着会了武功,有了一身本领,也便于日后在江湖上继续寻找长姐的下落。”

“这些年来,我一直不曾放弃过寻找长姐,安儿也在京中时时留意打听。但……”凌京墨言及于此,发出一声深深的叹息,“一直都了无音讯。”

“后来凌家迁至京中,爹娘在城外的一片紫竹林里,为长姐立了一座衣冠冢。我今日清晨,便是同安儿去了那里。”

“紫竹林?”洛曈喃喃重复道。

“嗯,那里僻静清幽。而且,我曾听阿爹说起,长姐幼时便很喜爱紫竹,抓周时娘摆了十几样乐器,长姐偏偏抱着一根竹箫不肯放手。”凌京墨声音渐低,“若长姐不曾失散……阿娘本要为她取名为箫的。”

“因此凌府中才琴瑟笛笙皆有,却是不曾见到箫,也无人吹箫么?”洛曈想了想道。

凌京墨轻轻点了点头:“阿娘内心一直非常自责和悔恨,这是她心中永远的伤痛。立了衣冠冢后,她从不敢去看,但却坚持保留长姐在家中的排行。因而阖府上下都对长姐之事讳莫如深,我自是也不愿让她知晓我去了紫竹林,怕惹她伤怀,哀极伤身。”

“没想到几杯屠苏酒,还是引起了阿娘的哀思。”想到方才之事,凌京墨叹道,“我许多年不曾归家,今夜观大家的神色,阿娘怕也不是第一回了……毕竟是除夕啊。”

夜风瑟瑟,树影斑驳。说话间二人已经走到了洛曈的厢房,凌京墨抬头,见洛曈眼圈红红,遂摸摸她的头道:“傻曈儿,莫哭了。大年夜,不吉利的。”

洛曈摇着头,努力把眼泪收回眼眶,想说些什么,又缄口不言。最终道:“以后,我和师姐一起寻找。”

“你好好的,便是不辜负师姐了。”凌京墨将洛曈送入房内,叫丫鬟们烧水抬了木桶来,伺候洛曈沐浴。

“我……我还是自己洗吧。”洛曈看着进进出出的丫鬟,拽了拽凌京墨的衣袖悄声道。

“也好。”凌京墨知晓洛曈面皮薄,便屏退了下人,从柜子中拿出一套漂亮的衣裳来,“新年穿新衣,本是备着给你明日穿的,现下倒也快三更了。等下你沐浴后便换上吧,过了子时便是元日,就是新岁了。”

洛曈点头应下,又谢过师姐。目送凌京墨离开后,她又试了试水温,便浸入木桶中沐浴起来。

……

皇宫里,这一日攘来熙往,冠盖如云自是不提,敲完正午钟后就算是正式休沐了。皇帝封笔封印,置于正殿匾额后以求神明保佑来年海晏河清,天下昌荣。朝拜的官员们也都陆续离了宫……到了暮霭沉沉的掌灯时分,随着宫中守岁夜宴的开始,方才喧嚣渐退。

王公子弟们陆续入座,晏逐川带着凌肃也位列其中。只见席上食如画,酒如泉……好不丰盛。

晏辰不喜那些胭脂俗粉的宫廷艳舞,只命琴师远远坐在水边,仿古做钟鸣拨琴之乐。古琴涔涔,钟声叮咚,一派安宁祥和之景。

几番推杯换盏后,仍不见酒阑客散。晏逐川有些不耐应酬,趁晏辰没有注意到这边,提着酒壶就跑到了殿外。

殿外,灯火通明。一个熟悉的背影正倚着白玉雕栏,晏逐川定睛一瞧,果然是五王爷晏黎。

晏逐川走至晏黎身边,抬头望着漫天不断炸开的烟火。一枚火凤形状的烟花飞起照亮夜空,给高墙内洒下一片朦胧昏黄的光。

晏逐川仰头灌了一口酒,想起什么似的戳了戳五王爷:“听闻五叔前几日在府上演那一出百鸟朝凤,精彩绝伦,如今可是名动京城啊。”

五王爷放下手中一根正大嚼特嚼着的羊腿,转过脸来,眉飞色舞道:“可惜你那日没到,我同你讲,这次我可是遇到了一位小高人,改日给大侄女你引见引见!”

“那我可得好好见识见识。”晏逐川一个转身,灵活地躲过了五王爷差点拍在自己肩上的油爪子,“若是皇兄问起,就说我府中有急事,先行一步。”

“好嘞!”五王爷挥舞着油滋滋的羊腿,笑眯眯地目送晏逐川离去。

晏逐川提气运起轻功,顷刻之间便出了宫。

“老大,回公主府?”不声不响跟上来的凌肃问道。

晏逐川伸出一根食指摆了摆:“唉木头,你上回送曈曈回家,你还记得路不?”

凌肃一脸看流氓的眼神:“不是吧……”

“痛快点,到底记不记得啊?”

“在东市的沁芳街上,一家染布坊的对面。”凌肃凉凉道。

晏逐川挖了挖耳朵:“记不住,你带路。”说罢便拽着凌肃朝东市的方向飞了过去,转瞬间消失在暗夜里。

大街小巷爆竹连天,两个黑影悄无声息地落在凌府大门外。

“凌府……你本家?”晏逐川眯着眼看了眼夜色中的牌匾,“他们做啥的?”

凌肃耸肩:“不知。”

晏逐川想想也是,她们多年都在边关,凌肃回京的次数还没她多,早知道就把五叔一块儿拎来了。

“那我走了。”凌肃完成任务,转身准备撤。

“不行。”晏逐川一把拽回凌肃,“你得给我望风。”

凌肃瞅她——堂堂三军大元帅,所向披靡的玉面修罗还要人望风?

晏逐川摸摸鼻子——元帅夜闯别人闺房,也是头一回么。

见凌肃妥协了,晏逐川也不浪费时间,找了个便利的位置,四下看了看。随后一个纵身,便消失在了凌府院墙的另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