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辞去冬雪,暖带入春风。

又过了两日,便到了仪凰八年腊月里的最后一天,也就是除夕。

这天一大早,凌府上下就都忙忙碌碌着为辞旧迎新做准备了,连对洛曈整日寸步不离的玉笙都不见人影。

洛曈揣着汤圆,一路东张西望着朝师姐的厢房走去。

自打洛曈住进凌府,那些丫鬟们见了汤圆这个萌死人不偿命的小家伙,纷纷做捧心状走不动路,都争着抢着照顾它。不消几日,汤圆便已被喂得珠圆玉润,瞧着是胖了一圈。大抵是发现卖萌就会有一堆漂亮姐姐来宠爱它,汤圆的撒娇本事也与日俱增,动不动就巴到人身上,懒得自己飞了。

府中处处张灯结彩,一串串大红的灯笼高高挂起,远远望去像极了街市上小贩叫卖的糖葫芦。丫鬟小厮们都忙着洒扫门庭院落,掸拂尘垢蛛网,一派喜气洋洋之景象。

洛曈刚刚走到凌京墨的院子门口,就被一个突然出现的身影飞扑过来抓住。

“曈儿小可爱!”凌夫人掐了一把洛曈的脸蛋,拉起她就走,“来帮我贴年画呀!”

“诶?”洛曈迷迷糊糊地跟着凌夫人走,还回头张望了下凌京墨静悄悄的院子,“师姐呢……”

“墨儿晨起就出门去了,咱也不知道,咱也不敢问。”凌夫人俏皮地眨了下眼道,“昨日给府里下人们都休了假,除了家生子,都返乡探亲去了,这不,人手就有些不够。而且,换桃符这些事,要自己动手,才更有意义么。”

洛曈跟着凌夫人一路走到了花厅,好些丫鬟正围坐于桌边剪窗花,分发桃符板和年画,见到她们二人,便放下手中的活计行礼问安。

凌夫人凑过去低头一看,嫌弃道:“这么丑?还不如去年的呢。”

“夫人您忘啦,去年的时候瑶铃还在呢。”丫鬟瑶筝道,“奴婢们姐妹几个,谁也赶不上瑶铃姐姐手巧呀。”

瑶筝这么一说,凌夫人也想起了那个心灵手巧的丫鬟,还是自己添了嫁妆送她出嫁的,痛惜扶额。

“那要不然……咱们把去年的翻出来用?”玉笙想了想道。

“傻了你!”玉笛伸手弹了下玉笙脑门,“去旧迎新,这些物什怎么好用旧的。”

“唉,如此将就一下吧。”凌夫人无奈地摆摆手,另寻了一张桌子坐下来写春联,丫鬟锦瑟铺开红纸,瑶筝立在一旁磨墨。

众人各忙各的,几乎没人注意到洛曈拿起了桌上的红纸和剪刀,不消片刻,便剪了两张窗花出来。

“哇……姑娘你好厉害呀!”

听到玉笙惊叹声,大家纷纷围了过来,只见洛曈剪出的两张花样,一张是三条锦鲤首尾相衔,连每一片鳞,甚至锦鲤周身的水花都精巧无比;另一张是喜鹊踏在枝头,那丰满的羽毛,花瓣参差有致……活灵活现,栩栩如生。

“好漂亮啊……比瑶铃姐姐剪的还要好看了!”

“你看这鱼,跟真的一样!”

“给我看看给我看看!”

丫鬟们挤来挤去,叽叽喳喳地赞叹着。凌夫人拿起那两张窗花一看,亦是面露惊喜:“曈儿这手艺,可比得上宫里用的那些花样子了,可是同匠人师傅特意学过的?”

“伯母谬赞。”洛曈红着脸摇摇头,不好意思地道:“从前只自己剪着玩罢了,并不曾学艺。许是在谷中时,花鸟鱼虫见得多些的缘故吧。”

“丫头们,别光傻看着呀,快跟着曈儿学起来。”凌夫人招呼着丫鬟们,又笑眯眯地对曈儿眨了眨眼道,“调|教她们的差事我可就交给你喽。”

被凌夫人如此夸奖,洛曈心里更添羞赧,停下剪刀正欲推辞,抬起头来却对上丫鬟们整整齐齐的崇拜目光,一双双眼睛里亮晶晶地,仿佛看到九天玄女一般……只好按下羞怯,轻声细语地认真教了起来。

凌夫人在她们身后,看着这一派其乐融融的情景,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剪好了窗花,洛曈又被丫鬟们簇拥着一同去了各院门上钉桃符。所谓桃符,便是一对对令牌大小的桃木板,上刻神荼、郁垒二神之名,以祈福灭祸、辟邪消灾。还在大门两侧贴上了刚写好的春联,粘上《年年有余》并《十美人闹春图》等年画纹样。

正午过后,街上传来了鞭炮声和车马喧闹声。无论是刚从宫里相拜离开的官员,抑或是走街串巷的商贩,都开始陆续返家和亲人相聚,共同亟待岁末的团圆饭。

丫鬟们都去后门看放鞭炮了,洛曈兜兜转转独自走回了花厅。下人正收拾着,洛曈余兴未消,便讨来一张剩下的红纸,捏在手里,还想再剪点什么。

剪花鸟?剪亭台?洛曈任思绪飘荡着,脑海中却突然浮现出一人恣意到有些邪气的姣好容颜,阔别了这些时日,不知那人今日是否也在同家人团聚,可否顺利办完缠身之事,可否还……记得她?

洛曈低头一看,自己也吃了一惊。原来她手随心动,不知不觉间竟剪出了一张逐川的小像来,那眼尾那眉梢都像了个九成九,就连嘴角的痞笑都惟妙惟肖。

洛曈捧着逐川的小像,脉脉注视了良久。心底有什么东西开始破土而出,萌芽生长。

那是名为思慕的种子。

“曈儿!”

熟悉的声音将她的神思唤回,洛曈忙小心翼翼地将小像放进衣襟里藏好,方转过身来。

“你怎么孤身一人在此?”凌京墨大踏步地朝她走来。

“方才在和伯母她们一同剪窗花。”洛曈踮起脚,从凌京墨发丝上摘下一片竹叶来,“师姐去做什么了呀?今日除夕,伯母等你好久呢。”

“没什么。”凌京墨怔了一瞬,淡淡道。她从洛曈手中取过那片竹叶握紧,再张开手时,掌心便空无一物,唯有一缕轻尘飘散。

“姑娘你在这儿呢,可让我好找呀。”这时远处一个小丫鬟提着裙摆呼哧呼哧地跑过来,是玉笙。她堪堪站定,扶着膝盖喘气,又看到一旁的凌京墨,连忙行礼,“二小姐也在,太好了。”

“可是有何急事?”凌京墨问道。

玉笙摇摇头,又点点头:“要祭祖了,夫人正寻二小姐和姑娘呢。”

凌京墨点了点头:“我们这就过去。”

洛曈乖巧安静地跟在师姐身后,师父和师姐是她唯一的亲人,自小到大,如若她们有何事想隐瞒自己,那定是为了保护自己。每每这时,她只恨自己不能像师父和师姐一样厉害,若非如此,就可以帮得上忙了。

想到自己那个不知身在何处的师父,洛曈心头划过一丝惆怅。这还是长这么大,头一回没有和师父一起过年呢。许是每逢佳节倍思亲,才离谷半月的她,发觉今日格外想念师父以及清荼谷的大家。

不过还好有师姐在呀,洛曈抿嘴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师姐的家人,都和师姐一样好好呀,尤其是凌夫人。洛曈其实知晓,凌夫人是怕她在这除夕伤怀孤单,才拉着她同大家一起玩闹的……凌夫人真的是个很温柔的人呀。

思绪飘游间她们已行至凌家祠堂,阖府上下都到齐了。“很温柔”的凌夫人身着一袭玄色褖衣,赤色衣缘,肃穆端庄,却叉着腰怒吼道:“墨儿你个死丫头,大清早就不见人影,让老祖宗等急了,全家都要倒霉的,还不快过来!”

“呸呸呸,百无禁忌,百无禁忌啊。”一旁的凌员外忙对着祠堂作揖告罪,又轻轻抚拍着凌夫人后背,温声哄道,“娘子莫气,今日除夕,可不好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说来也怪,一向脾性清冷淡漠的凌京墨这次却并未反驳也无怨言,轻道了句“是女儿不孝。”便牵着洛曈径自走到凌韶安身边的位置站好,再无赘言。

凌夫人也觉奇怪,看了凌京墨一眼,倒不习惯起来。

她这个女儿她是知道的,从小性子就十分淡然,遇事常常显露出异于同龄孩童的沉着冷静。自五岁起被那高人洛丹歌带走练剑,从此聚少离多,到如今更是长成了个如玉人一般清冷超脱的性子。对上墨儿,她一个为人母者反倒常常像个孩子……今日这是怎么了?

不过时间并不允许她多想了,为免延误了时辰,祭祖仪式很快便按部就班地开始了。洛曈并非凌氏子孙,故仅仅在一旁安静观礼。

除了常见的年糕及三牲等祭品,“摆春盘”及“斗柑橘”倒是让洛曈耳目一新。

“摆春盘”是将新鲜的茭白、莴笋、扁豆茄子等囫囵个的蔬菜摆到盘子里,上插三根顶粘纸花的线香,以代福禄寿,请列祖列宗保佑后人;“斗柑橘”则是将供桌上的柑橘垒成一个上窄下宽的塔形,因着橘音同吉,以此祈求来年大吉大利,讨个好吉兆。

从辈分最长者始,依次磕头跪拜,祭祀便算完成了。

日头渐渐下沉,直至夜幕降临之时,便迎来了众人最期待的年夜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