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偏西,玖岚国的皇宫里。

宽宽的石板甬路上,几名妙龄宫女排成一行,手捧糕点食盒,挨着高高的宫墙边不疾不徐地朝前走着,时而交换着一些少女间的悄悄话。

“芸萝你说,今年开春,皇上会不会选秀呀。”其中一名圆脸蛋宫女一边走一边回头对身后道。

“谁知道呢,咱们这后宫里连个娘娘都没有,冷冷清清的太没意思了。”叫芸萝的宫女小声回道。

“你们俩小点声,若是被人听到我们议论皇上……我可不想挨板子。”走在前面的宫女谨慎道。

“芫荽,你就是胆子太小了,我和你讲……”那圆脸宫女回过头来,似是正准备好生教导一番前头的芫荽,忽然一阵马蹄声传来,紧接着就见一个高大身影从她们身旁策马疾驰而过,黑衣黑马,好不威风。

那人绝尘而去,转眼间便消失在甬路的尽头。却引得宫人们纷纷驻足侧目,窃窃私语起来。

“天啊,这人是谁?居然如此胆大,敢在宫中骑马。”

“别看了,管他是谁呢,反正同我们无关。”

“那个人好帅啊,我感觉仿佛听到了心动的声音……”一名宫女捧着自己的脸,作眼冒桃心状。

“醒醒,你就看到个背影怎么就知道帅了。”

“我们还是快些去送膳食吧,迟了可是要挨罚的。”

……

培元殿暖阁内,金丝楠木榻上,两名年轻男子隔着一方棋盘相对而坐。

“五叔,该你了。”身着明黄色长袍的男子催促道。他眉宇间同晏逐川有几分相似,衣袍下摆暗绣着精致龙纹,虽是闲散之态却难掩一身与生俱来的贵气,此人正是当今皇帝晏辰。

对面的男子年过弱冠,姿容清秀俊朗,一双清澈的桃花眼中含着淡淡笑意,正聚精会神地逗着立在棋盘边上的一只鹩哥,似乎完全没听到那人的话。

那鹩哥浑身漆黑,翅膀微微泛着紫铜色的光泽,没有一根杂羽,一看便知养得极好。它低头从瓮中叼了一颗黑色棋子塞到主人手里,学舌道:“该你了!该你了!”

清脆嘹亮的叫声让那人回过神来,他如梦方醒般挠挠头,执子观望了片刻,匆匆在棋盘上寻了一处落下。

落下后似觉不对,下意识地想换一步走,刚抬手,对面晏辰便果断落下一枚白子,挡住了他的棋路。

“五叔,落子无悔。”晏辰轻笑着摇头,目光看向鹩哥,“这只新宠,看来很得五叔的欢心啊。”

提到鸟儿,那人便来了精神:“那是,八十八可聪明着呢。来,给皇上请个安。”

“大侄砸!大侄砸!”名叫八十八的鹩哥伸着脖子叫道。

那人神情窘促,低头瞪了八十八一眼,拿手指点了点它的小脑袋,晏辰则哈哈大笑。

这被晏辰称为五叔的,便是玖岚国先皇的幼弟,同晏辰晏逐川兄妹俩年龄相差无几,一块从小玩到大的五王爷晏黎。

这五王爷晏黎,文不成武不就,吃喝玩乐却很有一套。整个凤麟城的酒楼饭馆,哪家的八宝烧鸭肥而不腻,哪家的酿豆腐是一绝,哪家的杏花酒醇香馥郁回味悠长……他自烂熟于心。年纪轻轻整日遛鸟听曲儿,还以自己的名义建了一个戏园子……闲散自在全无野心。

可此人又不同于一般的纨绔,若说为何不一般?其因有三。一则他为人亲和,从不仗权贵身份做那强男霸女之事;二则他明明是皇亲国戚,按说本该是天底下最无须为金银忧愁的那类人,却偏偏惜财如命;三则么,就是这位五王爷“非同凡响”的衣着品位了。

譬如他今日,一袭黄栌色锦袍,上面用金线明晃晃地绣着一枚枚又圆又大的铜钱纹样,袖口滚着金边,腰间束着一根手臂粗细的、嵌满玉石的宽边锦带,外披一件厚实的熊皮大氅……料子倒都是上好的,只是这么一身打扮,你若说他是暴发户或土财主,信的人肯定比说他是王爷信的人要多。

明明长了一张人畜无害的俊俏容颜,却放着玉树临风的翩翩少年郎不做,偏生钟爱如此风格的穿着,也是让人匪夷所思。

这边叔侄二人正相谈甚欢,突然许公公快步走了进来,俯身在晏辰耳边说了些什么。

只见晏辰脸色一变,霍地起身,棋也不下了,对晏黎使眼色道:“川儿回来了,朕还在‘养病’,五叔你先帮朕挡挡。”说罢转身风一般朝内殿走去,一转眼的工夫就消失在了屏风后面。

晏黎眨眨眼,低头摸了摸八十八光亮顺滑的羽毛——大侄砸刚才说什么来着?

不一会儿,伴随着一阵风风火火的脚步声,一个颀长身影推开门,出现在了晏黎眼前,立在一旁的许公公忙向来人行礼。

来人正是同洛曈分别后,便马不停蹄一路直奔入宫,来找皇兄兴师问罪的晏逐川。

晏逐川一进暖阁,对许公公点了点头,扭头便看到一个“辣眼睛”的背影。

她正想问许公公这是何人,那背影转过头来……晏逐川惊讶道:“五叔?”

“侄女哎!”许久未见,晏黎也是十分喜悦,放下手中的青瓷茶盏,起身迎接晏逐川。

“五叔,你这穿的什么啊。”晏逐川拍了拍晏黎,上下打量了一番,嫌弃地撇着嘴道,“几年不见,你品位怎地越发糟糕了?”

晏黎摸摸下巴:“不好看么?我可是在京城最好的铺子定做的,还亲自画了样图呢。”

晏逐川摇摇头不置可否,心道怕就是因为你亲自画的样图吧。待她回过神来,想起正事,道:“许公公,皇上现在何处?”

许公公看了晏逐川一眼,心虚低头:“圣上龙体欠安,已经歇息了,长公主不妨改日再来。”

“哦?皇兄果真病了?”晏逐川倒不急了,神色自若,“可请过御医了?御医如何说?”

“这……”许公公面露为难。

“侄女哎,你远道归来,也累了吧,先坐下喝杯茶呀。”晏黎笑呵呵地拉过晏逐川,“塞外生活是不是很辛苦呀?”

“还好,习惯了。”晏逐川低头瞥到下了一半的棋,淡淡笑道,“五叔这是在自己和自己手谈?好兴致啊。”

“呃,是啊……”

“帮朕挡挡!帮朕挡挡!”一直默不作声的八十八突然叫了起来,连晏辰的声音都学得惟妙惟肖。

晏逐川这才注意到这只漂亮的小鹩哥,挑眉揶揄地望向晏黎。

“咳。”晏黎见瞒不过去了,只好老实地指了指内殿的方向。

晏黎一边目送晏逐川的背影,一边抚摸着鹩哥:“八十八呀,这可是你说出去的,可不是我说的哟……”

内殿里,晏逐川大步走到龙床前,拉开帷幔,只见晏辰一动不动地裹在一床明黄色的锦被里,只露出一个后脑勺。

晏逐川伸手掀开被角,榻上的人缓缓睁开了眼,扭头“虚弱”道:“川儿?你回来啦。原谅朕卧病在床,不能给你接风洗尘了……咳咳咳……”

“是么?我倒觉得皇兄面色红润得很嘛。”晏逐川抱着双臂,好整以暇地看着晏辰演戏。

“咳咳咳……”晏辰又是一阵虚张声势的咳嗽,裹着被子朝床里缩了缩,“川儿你有所不知,御医说朕这病,表象正是如此,实则虚得很呢。需要,需要好生静养。”

“哦?那御医还说什么了?”晏逐川绷住额角跳动的青筋,平静的声音中透着一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意味。

晏辰咽了咽口水,气势越发不足起来:“御医还说,朕这病听不得喧哗,不可受惊吓,对朕说话不能太凶……”

“死老哥,你再装!”晏逐川一把将被子整个扯下,怒吼道,“给我起来!”

一身龙袍的晏辰一骨碌坐起来,抱着膝盖,委屈巴巴地望着自己亲妹。

晏逐川又好气又好笑,这人真是……仿佛她会把他怎么样似的。那些朝臣们若是看到他们秉节持重的圣上有这样一副面孔,非惊得连下巴都掉地上不可。

“说吧,究竟是何事非要下旨骗我回京?”晏逐川拉过一把黄花梨的椅子,叉开腿大喇喇坐下来,没好气地问道。

“朕思妹心切,如何能说是骗?”眼看晏逐川又要发作,晏辰吸吸鼻子,两眼一闭,拍着床榻就驾轻就熟地嚎开了:“父皇啊,母后啊……你们在天有灵,看看川儿吧!她心里都没有朕这个兄长了呜呜呜……”

“多少年了就会这一套,你倒是换点新的!”晏逐川捏捏眉心,站起身道,“你要是不说,我即刻就回漠北去。”

晏辰瞬间收了声,表情也终于恢复了认真:“西域汝牢国的使节,再过几日就要到了……”

“那又如何?”晏逐川支着下巴,等待下文。

“同使臣一道来的是他们的霜月公主,和朕……咳,年岁相当。”晏辰叹气,一脸愁眉不展。

“哟!”晏逐川难得见到少年老成的晏辰为一件事头疼的样子,立时来了兴致,“要和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