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如何得知!”洛曈惊诧地睁圆了一双杏眼,差点要坐起来,被晏逐川眼疾手快地按住,“是呀,端木姨母就是叫这个名字的,婆婆您原是与她相识的么?”

“我……她……”方婆婆眼里闪着泪光,双手微微颤抖,激动得语无伦次。

晏逐川扶着方婆婆坐下,道:“前辈您莫急,慢慢讲。”

方婆婆坐下来,讲了一个故事。

故事里,从前有一对师姐妹,同时也是一双爱侣。她们师承圣手医仙门下,师姐脾性直爽泼辣,凡事争强好胜;而师妹温柔和婉,处处不与人争锋。渐渐二人在行医之途上产生了分歧,师姐年轻气盛,一心想将所学医术和师门发扬光大,普救众灵之苦;师妹则认为为医者当安神定志,不追名逐利,天下疾苦无穷尽,以平常心尽力为之便可。固执倔强的师姐得不到至爱之人的支持,愤然离去;而只想同师姐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师妹也被伤了心,远走他乡,自此销声匿迹于江湖……

洛曈安静地听着,神色有些难过,末了轻声道:“婆婆,您是那位师妹么?”

方婆婆苦笑摇头:“我是那个师姐,那师妹便是端木昔。”

“啊?”洛曈吃了一惊。“可是您……”

“想说我性情和蔼,完全不像故事里师姐的那个样子?”

洛曈睁大眼睛点点头,晏逐川看得心生怜爱,不禁伸手摸了摸她柔软的头发。

“傻丫头,人啊是会变的。那之后,我一个人闯荡江湖,见过了许多大风大浪,离合悲欢……有一天突然就懂了,悟了,放下了。济苍生之心本无错,然没有了昔儿,我的心也渐渐空了。与其在繁华中迷失,不如珍惜眼前人。”方婆婆的语气寂寥落寞,“可惜我明白得太晚了,我想找回昔儿,想求得她的原谅。可我走了许多地方去寻她,皆是杳无音信。我找了个小村庄住下来,四处行医以积功德,只盼老天让我再见到昔儿一面。没想到,没想到今日竟让我……”

方婆婆说到此处神情激动,声音哽咽,双手紧紧地握住洛曈手臂:“丫头,方才听你称她姨母,想来你们关系匪浅。你告诉我,她……她过得好么?”

“婆婆您放心。”洛曈向来见不得人伤心,竭力宽慰道,“端木姨母她身体康健,收了许多徒弟,还有个孝顺贴心的儿子,同我一般大呢。”

“她嫁人生子了?”方婆婆一下子怔住,抓在洛曈手臂上的双手也松了力缓缓滑落下去。

“没有没有!”洛曈一脸懊恼,连忙解释道:“阿清是她收养的孩子,就和我一样。”说罢抬头看向晏逐川,小脸上洋溢着骄傲。

晏逐川下意识地勾起嘴角,回了一个无奈又宠溺的微笑。

“阿清?”方婆婆闻言眼睛亮了下,似是不敢相信般试探地问道:“那孩子,叫端木清?是哪个字?”

“清茗的清,清浊的清,清清白白的清。”洛曈软糯的声音一字一句道。

“老身名素君,字水青……”方婆婆眼中漫上雾气,霎时间老泪纵横,用手掩住嘴,像个小姑娘一般嘤嘤嘤地哭了起来,“她还念着我,还念着我啊……”

方婆婆哭了一会儿,拭干眼角,慢慢平静下来道:“我要去找她,丫头,你方才说……你们住在一个什么谷里?”

“清荼谷。”洛曈回答道,“您可曾听过?”

方婆婆一脸了然,叹了一口气道:“原来她去了清荼谷,难怪我无论如何都寻不到她的踪迹。”

晏逐川挑眉,心下讶然。她对江湖八卦没甚兴致,可也听说过清荼谷的名头。那是个神秘莫测且不容小觑的势力,一个独避风雨外的桃源之地。说起来,因着那清荼谷的谷主和先皇后是故交,自己幼时同她还有些渊源。曈曈居然是清荼谷中人,真是让人颇有些意外,却又不免觉得理当如此。

“我们清荼谷很难找到的,婆婆您先去到墨州和怀州交界处的卧云山,然后再如此这般走……”洛曈叽里咕噜地讲着去清荼谷的路,待方婆婆取下她身上所有银针,她便从床上坐起,取了纸笔,画起路线图来。

晏逐川本还有些担忧她的身体,然而见到洛曈的精神较之方才,似乎真的更有气力了些。晏逐川这才微微放心,看向方婆婆的目光也添了感激和敬意。

“好孩子,我真不知要如何谢你……”方婆婆接过路线图小心地收好,十分动容。

“婆婆您言重了。”洛曈站起来,神色认真,“承蒙救治之恩,没齿难忘。晚辈身无长物,无以为报。况且端木姨母自幼待我不薄,如亲人一般。晚辈惟愿您和端木姨母可以冰释前嫌,重归于好呢。”

“只是……若要进谷,须得通过入口处的机关和阵法才行。”洛曈轻蹙眉头想了想,从脖颈上摘下一个玉坠模样的物件来,“这是端木姨母给我调理身体的药玉,我自小一直佩戴在身上。婆婆您拿着它去,自会有人带您入谷的。”

方婆婆摇摇头推了回来:“既是于身体有益,你且戴好,我不能收。我会自己破阵入谷,这是我亏欠她的,我理当承受。”

见方婆婆态度坚决,洛曈只好戴回药玉,眼看着方婆婆收拾好药匣,依依不舍地摆手道别。

方婆婆慈爱地摸了摸洛曈的头,眼睛却是望着一旁的晏逐川:“对了,此药煎服,一日三次,可辅以半夏、姜汁治寒止吐。若复发热,可以冰敷之降温。”

见晏逐川专心听并一一记下,方婆婆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欣慰笑容,招招手道:“姑娘,你同我来。”

晏逐川看了洛曈一眼,跟着方婆婆走到门外。

“姑娘啊,珍惜眼前人,有些话当言则言,莫待无花空折枝。”方婆婆拍拍晏逐川,意味深长地眨眨眼,“不要学我老婆子,蹉跎了大半生才迷途而返,错过重要之人啊……”

晏逐川愣了一下:“前辈您是不是误会了……”重要之人,这小丫头?晏逐川甩甩头,曈曈是很可爱没错,自己不过也就是多调戏了几回,多关心了几回,多吃醋了几……等等,她晏逐川才不会吃醋!

方婆婆见晏逐川陷入迷惘,反而哈哈大笑,扬长而去:“老身告辞了,珍重,后会有期!”

送走方婆婆,刚好撞上煎药回来的凌肃,晏逐川抓着凌肃问:“哎,你觉得……”她朝洛曈的房间努努嘴,“这小丫头,对我重要吗?”

凌肃像看傻子一样看了她一眼,把药碗往她手里一塞,默默转头就走只留下一个背影……

“嘿,你倒是说话啊。迟早闷死你!”晏逐川端着药碗边骂凌肃边推开房门。

……

吃了药的洛曈终于没再吐,也退了烧,晏逐川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然而到了夜里,洛曈突然又发起热来,浑身滚烫,口中呓语不清。

晏逐川看得甚是焦急,思及方婆婆临别时嘱咐之言,急忙推门下楼至大堂,正欲喊伙计送些冰来,又猛然停住了脚步——冰如此坚硬寒湿,若真就这么敷在曈曈身上……想来想去都舍不得。

晏逐川转身出了客栈,纵身跃上房顶,将外袍一脱,只着单衣,就这么直挺挺地在屋顶上冻了一个多时辰。直至将自己身体冻得冰凉后,方才返回房内,翻身上床,抱住洛曈用自己的身体为她降温。

房中烛光摇曳,洛曈紧闭着双眼,红通通的小脸上沁出细细的汗珠,睡得极不安稳。

睡梦中发热难受的洛曈迷糊间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包裹住了自己,凉凉的好舒服。于是下意识地向这股凉意的源头靠近。口中还无意识地低声呢喃着什么,晏逐川凑近了侧耳一听……

“逐川……逐川……”

晏逐川抱紧了软绵绵的小人儿,心底蓦地软成了一团。

如此相拥着冰了一会儿,洛曈的呼吸慢慢地平稳下来,摸上去体温也不再烫得吓人。晏逐川下巴抵着洛曈柔软的发顶,渐渐地也支撑不住倦意,阖上双眼睡了过去。

翌日清晨,阳光透过格子窗照进房里,床上的小姑娘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了双眼。

洛曈醒来后,一下子就察觉到身旁似乎躺了一个人,扭头一看,惊了一跳——逐、逐川?

洛曈一动,晏逐川便也醒了,睁眼第一个动作就是抬手摸了摸洛曈的额头,嗯,凉的,很好。

再看洛曈,眼神明亮,小脸也有了血色,看来是无碍了。至此,晏逐川神色才彻底缓和了下来。

洛曈见晏逐川醒了,还没来得及害羞,就看到晏逐川眼下深深的两圈乌青,又见她如此紧张自己,心中感动不已。

“老大。”凌肃推门而入,凉飕飕道,“给你熬了姜汤,昨夜你在屋顶吹了那么久的冷风,别冻死了……”

她一进屋就收到晏逐川一记眼刀——这时候倒是话多!

凌肃放下姜汤,装作无事发生一般迅速地闪掉了。

晏逐川回头,果不其然洛曈已经红了眼眶。连忙安慰道:“我身板儿壮着呢,以前在雪地里躺几天几夜都没事,吹会儿风算什么,不打紧。”

洛曈只觉得鼻子酸酸的,想到昨夜半梦半醒时感受到的那股舒适的凉意,什么都明白了。

自己何德何能,萍水相逢,遇得如此真心。

晏逐川端过那两碗姜汤,递给洛曈一碗:“来,以它代酒,庆贺你大病初愈!”

洛曈破涕为笑,捧起姜汤,像模像样地对着晏逐川举了举,仰起小脸咕咚咕咚一饮而尽。

用过早膳后,三人离开了定州城继续赶路。

马车上,几日没见到主人的汤圆扑棱着小翅膀扎进洛曈怀里不肯出来。洛曈生病的这几天,因怕打扰到洛曈休息,晏逐川便把汤圆塞给了凌肃照看。整日对着那冰块脸,汤圆怕是要闷死了。

“逐川,那郎中……”洛曈支支吾吾开口。

晏逐川早就看出了洛曈有话想说,就看这小家伙能憋到什么时候。

“嗯?方前辈么?不是去你们清荼谷了嘛。这会儿应当也在路上了吧。”晏逐川顾左右而言他。

“不是啦。”洛曈有些着急,“我是说,初次请来的那先生……他怎么样啦?”

“哼,提他做什么?他该死。”晏逐川面色冷了下来。

“啊?”洛曈佯装吃惊,却将身体朝逐川的方向挪过去了一些,坐到她身旁。

晏逐川挑眉看着洛曈,小丫头病好后,仿佛胆子大了些啊,都敢主动靠近自己了。

“你不会杀了他的。”洛曈伸出小手抓着晏逐川衣袖轻轻摇晃。“就告诉我么。”

“你怎知我不会?”晏逐川险些绷不住表情,“坏人可不会写在脸上。”

洛曈抿嘴笑:“你才不是坏人。”

凌肃的声音从车帘子外传来:“老大让我关了他的医馆,把他送去学堂,没有五年不准出来,先好好学学做人再说。”

“喂,赶你的车去!”晏逐川踹了一脚马车门,回头便见洛曈用赞赏的目光望着自己,有些不悦道,“那庸医害你病重,若不是我找到方前辈,你这会儿还躺在床上起不来呢,你不希望他死?”

洛曈眨眨眼:“我觉得你罚轻了,关他十年才好呢。”

晏逐川翻了个白眼,心道你骗小狗呢,你明明就是心软。

却听洛曈又道:“他罪不至死么,不过他医术不精,不做点什么的话日后还会有更多百姓受坑害。我觉得你做得好。”

晏逐川斜眼看过来——真的?

洛曈用力点头——真的,比真金还真。

晏逐川这才舒坦了些,长臂一伸捞过洛曈靠在自己怀里。

“呀——”洛曈惊呼。

马儿跑得欢快,马车晃晃悠悠地前行。赶车的凌肃又抽了一鞭子,想起那日元帅在客栈里问她的话,摇了摇头。

这正是,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