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周山脉的又一个腾跃期到了,崇修仙人站在燮宫的第九十九层眺望。

“法力可有精进?”他问身旁跪着的晋纠。

晋纠两千岁了,身为崇修仙人的子嗣,他只脾气品性与仙人有些许相似之处。

单论外在,如不说他与崇修仙人的关系,恐怕没人会将他们想到一起。

“父亲,未有。”晋纠不敢说话,他资质一般,如无晋家的底蕴,修为会比现在还低。

崇修仙人静默着,似乎没有听到他的话,只有远方的不周山脉能使他注目。

“下去吧。”他终说了一句。

晋纠站起,似乎想要言语,却一字未发出,转身走了。

屋中重回寂静,不周山脉巍峨的身躯幻化出各种形状,以崇修仙人对它的了解,喜悦时一日可做数十种变化,平稳时数十日难做一次变化,而今日之不周山脉,变化已不下百。

它在做死前的狂欢,以一山之全部。

“殷烈今年如何?”他对窗说道。

屋中有人回:“与往年无异。”

无异便是继续浪荡了,自他与殷王和好,殷烈说是时不时会回家,也果真这般做了,却行为愈发轻佻。

竟学会了卖身,日日与女子厮混,不勤于修行。

观修为,却有些精进,想也知道平时是用何法修行的。

“可曾被人骗?”

“不曾被骗,倒骗了无数痴情人。”

崇修仙人听着这话,脸色愈发凝重了,这两千年修仙界不再清修,便很是乱,他费心去处理,连闭关的时间都没有了。

殷已被众人接受,只是还有隔阂。

他几月能见殷王一次,商量世事,很少说私话。

世人仍赞颂他,有私心的却也越来越多了。

他看着远方的不周山脉,确认自己作为崇修仙人的日子已快到尽头。

他交给晋纠的,会是怎样的天下。

修仙界过几年可能便不是晋的了,也不是任何人的,它凭空存在着,无人可做其主。

背对窗外,他走下燮宫的九十九层,这里有他的手下,他在何地问何事都有人问答。

只一地是无人的,他在那里可以重做他的晋仇,他的晋松。

云阶下的松柏林扎在一起,它们很小的时候便被栽下,中间留着很大的孔隙,供其生长,却随着年月的流逝,空隙越来越少,渐渐没了自由的空间,只能互相折磨着,靠拢着,试图为自己多争取一丝可能。

但它们不会死,它们巨大的根基支撑着它们的命。

晋仇走进时,松树间靠的更近了,它们试图为它们唯一的主人让出些路来,这些没有意识的松木,只是凭着感觉在做此事。

晋仇早已习惯这些,他在密布的松针间穿梭,走地很慢,却还是在半个时辰后到了他爹娘的墓前。

这里一如往昔,他静默着,突然变出一物,开始挖坟前土。

这是他爹娘合葬的墓,他神情不变,一下下用力。

将土铲起,抛出。再铲起,多下过后,他看见了一片虚无。

这里什么都没有。

呼出一口浊气来,他又将土埋上,世间运行便是这样,人死了,便什么都没了,意识要比躯体灭的慢些,可也只慢那些一瞬。

它们终将消散,如他爹娘这般的,连衣冠冢都不会有。

望了旁边晋柏的墓一眼。

晋仇坐在了地上。

一刻前,他就听到了轰鸣声,地在晃,将墓中那些松动的土震开,刚成型的小土丘扩散着,成为平地。

“仙人在何处!快去寻!不周山脉在塌!”

“为何会这样啊,究竟发生了什么?仙人呢?”

“崇修仙人在何处!他不会放任不周山脉塌陷吧!天地间的灵气都变了,他怎么还不出来,这样下去修仙界就完了!”

“休要说了,休说了,仙人来能起什么作用。天厌我等啊,我们该清修的。清修的时候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

一帮人的声音传入晋仇耳中,或是焦急或是悲观,谁都发觉不对了,不周山脉比修仙界所有人的年岁都大,它在他们刚能睁眼时就矗立在那里,未晃动过,更未倾颓过。

这次的腾跃期才过了多久,修士们还未来得及高兴,就受不了般哭了起来。

“你将自己分裂好了?”晋仇问。

混元坐在他对面,“分好了,他有我每一丝情感,会用我的方式思考世事,会爱我爱的一切,我恨的一切,他会渐渐成长,成为另一个完全的我。”

“他没有记忆。”

“你不是跟我说,先将记忆除去吗?等他两百岁时应该就会想起他是我,我是他了。”

“好。”晋仇道。

他只说好,没怀疑混元能不能得到他想要的另一个自己。

混元一直在笑,不周山脉塌地越厉害,他面上的笑容便愈大。

“你要去前面帮忙吗?让他们自己去忧虑吧,没人救得了不周山脉,不周山脉是属于我自己的心脏,为他们跳动一瞬已是他们之幸,现在我要收回了,把我的心还给我自己。”混元站起,他的躯体是一片虚无,多年前他拜托晋仇为自己捏的那张脸也早已破碎,只剩深渊般的一切。

他一直在笑,笑着跳着,手脚如线,杂乱不堪。

“哈哈,他会是什么样子,他会像我嘛,他就是我啊!晋仇你跟我一起看,一起看!另一个我,和我拥有同一个天地,这次肯定能成功,我再也不是一个个体,我有我自己了,你听见了吗?不周山脉在裂开,在笑,真好!哈哈,晋仇,你在听吗……”

他在听,他知道不周山脉会彻底开裂,作为新的混元的一部分存在,那个混元会不断生长,逐渐拥有和混元一样的神奇之处,他们的法力将是一样的。

不周山脉蕴含的巨大灵力能给他们第一个支撑,再然后是更多的,更乱的世界,更少的灵力,与愈发强大相似的混元。

从地间站起,蚂蚁在成群动着,小心绕开他的身体,规避着混元,急切切,像是暴雨来临。

他往不周山脉的方向走去。

“你真要去?你不要天下了?”混元停下跳动,用漆黑空洞的脸问晋仇。

晋仇平静地看着他,“你不是早知我会去吗。”

“你去了便不得不死。”

“到我死的时候了。”

晋仇没有再看混元,外面的人正在等他,他整好自己的冠,在松林外看到了一批跪着的人。

他们的腰挺地笔直,高冠直束,面上一片悲切。

“主上!”

“走吧。”他道。

晋家结界被打开,晋仇最后望了一眼晋地的云阶幽谷,他看地很远,却无法看见全部,只听到蓑羽鹤振翅的声音。

天地震动,乌云聚于空中,成漩涡状,雨倾盆而下,砸在地面,击穿枝叶。

有狂呼的雷响动,兴奋地于云间滚来滚去。

万物凄忧悲鸣,灵气却在飞舞。

万余修士齐跪,求天谅解。

按崇修仙人对他们的教导,天不会无缘无故惩罚一人,他若做事,必有因。

不周山脉塌地越来越厉害了,以它那巍峨的躯体,随便滚下来的石头便若迎神碑一般高,阵法罩在修士头顶,却无法罩住那片轰隆。

崇修仙人出现的时候,他们脸上有许多泪水,低低地唤他:“仙人。”

“皆起吧,此地由吾施阵法,若成,便是成了。若不成,汝等齐上亦无用。”

“可仙人,不周山脉哪是一人能撑起来的!好歹等殷王到,我们同殷王一起压住阵法,方有希望。”

“对!一起,不周山脉还能再等一刻,仙人自己不行的!”

“齐上亦不可,汝等听吾言语多年,怎不懂吾所想。”

天地静了,没有人声,只雨不断砸下,罩住了众修士,却无法罩住崇修仙人。

他的青衣俱湿,高冠不动,一如既往地庄严肃穆,眸中深含悲悯。

“仙人!”有人大叫一声。

“仙人!”天地齐鸣。

晋仇道:“退下。”

“啊!”的痛哭声突然爆发,晋地人上前,将众修士劝退。

谁都看地出来,崇修仙人是在告诉他们,不周山脉无救了,而这份天降下的愤怒将由他晋崇修一人承担。

天地越来越静了,只有晋地人同崇修仙人站在一起。

崇修仙人划开了自己的手腕,血溅在无形的结界上,向四周开散,天下各地都能见到那条红线。

如一条红线能围住腾跃期的不周山脉,哪怕再细,也足够耗完一个人身上的所有血。

晋地其他修士也划开了手腕,他们的血一起汇成结界。

但不周山脉仍在崩颓,它扩散的山体碰到结界,发出刺耳的低鸣。

那脆弱的结界只撑了一刻,便彻底无踪了。

崇修仙人放下手,看着不周山脉,他也不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不周山脉的残骸是毁灭晋地后停下还是化为虚无。

身边的修士流血太多,已无呼吸,晋仇自己看着那座山,眼中何物都无。

他没有再听到声响,没有塌下来的石块,只有突然迸发的,漫天的灵气。

不周山脉消失了,天地间一半的灵气都随之荡然无存,只有开放在天际的,大片绚丽的灵光。

照亮了整个阴雨中的天空。

“美否?”混元问。

晋仇肃穆的脸突然板了起来,他没有回答,只随便捡了树枝,刺入自己双眼、双耳、喉咙。

“爹!”晋纠在远处大喊。

其他人拦住他们的少主。

而崇修仙人的身躯彻底塌下了,如他未护住的不周山脉一样。

大武乐章奏响,哭声与其融为一体,洪钟齐鸣。

修仙界的那一日被永远记住,不周山脉塌了,崇修仙人倾力救之,无果而力竭,自戳耳目,身死恕罪。

以一身求天之谅解。

不周山脉未伤他人,只永远地消失了。

崇修仙人的躯体未散,葬在晋家深处,与其父晋侯载昌为伴。

同年,殷王烈之子殷王恪生,修仙界再无主。

晋仇醒来的时候风雨俱停了,有人摸着他的脸,春风拂过发丝,他觉得自己的冠落了。

“孤挖了你很久,你竟真将双眼刺瞎了。”

来自神识的声音极为清晰,晋仇听不见其他声,却感受得到对方神识在说什么。

于是他亦用神识回:“不想再看了。”

有些事是他注定不想面对的,他不能再看。

殷王牵起他的手,攥地很紧,“带你回殷地,殷烈有子嗣了,被人送来的,放在帝丘,上面有字,说是同殷烈生的。问殷烈,他只说跟过他的女子太多,想不出是哪一个。”

“殷烈信那孩子是自己的?”

“信。”那孩子和自己幼时几乎长得一模一样,只眼有区别,殷烈看完第一遍就舍不得撒手了,也不问孩子娘究竟是谁。

殷王皱眉,他未跟晋仇说太多,只看着晋仇空洞的眼,将手盖了上去,驱散寒意。

他们一同回到殷地,听到了殷烈放肆的笑声。

“都给我翻书,每人挑出一个名字,给我儿子使!”

“元灯灼,你一直哭丧着脸干什么!是不是见不得我有子嗣。”

“崇修仙人为大家死了,你连伤心都不伤心,还这般大笑!”

“他死与我有何关系,我儿子不比他好看多了。”殷烈笑地很开心,脸上见不出半分悲伤。

殷王看晋仇,他有些庆幸晋仇听不见这些。

殷烈心中未必没有晋仇,但他表现在外的,是对晋仇的敌视,这份敌视哪怕是假的,也会伤人心。

晋仇听不到是好事。

吩咐手下让殷烈带着孩子来他的宫殿,殷王领着晋仇前行离开了。

晋仇就那么被握着,握他的人很是控制手中的力道,唯恐伤他,又不愿放开。

晋仇便也努力握着,他不敢松开,唯恐松开自己便一无所有。

殷烈来的时候他感知到了,接着便听殷王问他,“孩子叫什么。”

“恪,恪守的恪。”他回。

殷王遂与殷烈道:“孩子日后叫殷恪,由孤与晋仇看管,你要是外面浪荡,便去。”

殷烈笑了,“什么殷恪,恪守的恪?真是难听,爹便要这般拘束着他?是又被晋仇蛊惑了吗,他将自己整成这副模样,你心疼他,肯定什么都听他的。”

一开始就知道晋仇不会死,可死前还愚弄世人,未免可笑。

殷烈抱着孩子,他是真的想当个好爹,完全不想把孩子给晋仇养。要是被晋仇教成满嘴礼乐的样子便不好了。

但他在笑的时候,晋仇已伸出手,抱住了那孩子。

殷烈一时不察,就被夺去了手中物。

再然后,他被赶了出来,怎么敲门里面都没反应。

“那是我儿子!该由我养!”他怒吼。

晋仇听不见,他只是伸手,碰到了那柔软的一切,很温暖,没有哭泣,浑身还透着奶香。

手开始颤抖,晋仇知道自己又骗了一次世人,不周山脉不在了,天下会成何种模样,这是否是他之错。他若真想教世人,世人便有得道的机会,他一次次欺骗,使众人迷失。

这世间没有天生的愚人,只有愚人的君与天。

他一次次被命压垮,在天地挣扎,不再反抗,一味屈从。

天命如何,他便如何,因他知自己反抗不得,对明知不可为之事他不敢尝试。

他是真愚人,世人尊他,便也愚昧。

修士能治好耳目,但他自愿戳破一切,再不闻不见不语。

他不能再想父母之事,不能再想天下。

他反抗不了,那便再深一层地麻痹自己。

“你愿意接受一个赤|裸裸的,不那么好的晋仇吗?”

“愿意。”殷王握住了晋仇的手,他们紧紧依偎着。

若有人共同承担,世间一切便可承受。

只这样的人太难寻,可即便无他人,还有自己,自己是永远可承担自己的。

只是一个人更累些。

混元想分裂另一个自己,他是孤独的懦夫,但他知道自己是可信的。

晋仇也有可信之人,他会一次又一次原谅自己的错误。

如此看来,他要比天都幸运。

作者有话要说: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