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烈在晋地走着,空中雪花飘零,些许落到他身上。

他只是走,一步步,沿着襄水,方才的天还是晴的,光普照在水面上,显得暖洋洋的。

纵使突然落雪,殷烈相信,襄水也还有温度。

他听到了啼哭声,一直在响。

晋地死人不少,晋仇刚回晋,未管这些,而是陪他爹去了关押魏激浊的牢。

晋地诸人未接到命令,零零散散地救治着伤者,却好像并不在意,只是放任着人的消亡。

殷烈走到了啼哭声的传来地。

一双黑洞猛地看向了他。

“你耳朵很好。”殷烈道。

对方干裂的嘴唇颤抖,沟壑在他脸上蔓延,“你不是晋地人,像是从殷地来的。”

殷烈看他脸上的沟痕一颤一颤,枯竭到连血都流不出。

“你要死了,我是晋人还是殷人并无多大区别,死亦分形,伤表里者可救,伤根基者不救,救也徒劳,活不了多久。”

“那你为何与死人说话。”

“因你需要我,而我正好想发善心。”

“善心?你不像好人。”

这话说地有些重,褴褛者怀中的孩子哭地更大声了。

殷烈俯下身去看,“这是你的孩子?你要死了,如何护他。不如将他交给我养。”

“你是殷人。”

“我把他带给晋地人养,你如是对孩子好,便该把他交与我。跟你是死路一条,跟我还能活。”

殷烈蹲下,碰着那孩子的脸。

沟壑纵横的人将孩子抱地更紧了些,“我听出你的声音了,你是殷王之子。”

“确是。”

“孩子给哪个晋地人养,你跟晋地不熟。如你要养,还不如让他死。”

跟晋地不熟,殷烈想着这句话,他跟晋地熟,便不会在路上捡孩子了。

“给崇修仙人养,他没子嗣。”

“崇修仙人?”黑洞的眼笑了,道:“好,那就给崇修仙人养。”

“你不问我一个殷地人为何给崇修仙人捡孩子?”

“不问,我只是个平凡的修士,孩子也只是平凡的孩子,你身为殷王之子,看不上我。崇修仙人却不会看不上我的孩子,他是大光,是尊齐物之法的神人,修仙界因他而静,私心于他身无踪,世人在他眼中是一个样子的。”

“你这么想他?”

“我们都这么想他。”

殷烈古怪地笑了,他将手伸入那人怀里,松垮垮一片,孩子被他抱了出来。

下一刻,那人的脖颈往侧方扭转,断裂声响起,一条命便逝去了。

“自杀地真快。”

“他若想让孩子活命,便该少知道些秘密,死的快是必然的。”冷寒泽闭着眼。

殷烈没理他,脱下衣衫,给孩子裹上,往不周山脉的方向去了。

晋仇与殷王站在一起,两人并肩走着。

山脚下是葱郁的树林,有黄莺鸣叫,不解雪的突至。

“有话可以同我说,不必埋在心里。”晋仇道。

殷王皱眉,“孤和你说了,你不回应。”

晋仇静默,从身旁折下松枝,抖了抖那上面的雪花,他不知怎么回,末了叹了声气,“前尘过往没必要再提了,我知你是说给殷烈听,但也是说给我听。我不想理过往的事,将一切都忘了吧。你忘你的殷,我忘我的晋。”

“之前探你识海,你说如想看,则必负责。我是该负责,殷烈是你我二人的子嗣,他出了什么事,你不要一个人扛。如两百年前派人寻我,我会出现和你一起救殷烈,用上所有气血也没什么。韩羡鱼找我不见,是我对他们这些小辈并不上心。感他气息亦觉得无事。你去寻的话,我必会出现,因你无事是不会撇下面子去寻我的,我知道,你要对我有信心些。我虽做了许多对不起你之事,心里却还是有你及殷烈的。”

晋仇放下手中的枝杈,将手擦净,试着抱抱殷王。

心中想这动作时,倍觉生疏,真抱上,却觉得很熟悉。

贴上殷王的脸,那块肌肤冷冰冰的,他用另一边脸去捂了捂。

“说不提前事,为何又提。”殷王低沉的声音响起。

晋仇没理他这句话,纠缠于一事,再说也说不清,于是他接着讲他自己的话,“这六千年,我并未认识什么人,赵魏都是小辈,尊崇我的同时可能反手会给我一刀。我看着他们,总觉得与他们生疏,实则崇修仙人是无情的,对任何人都放不下心,也升不起爱护。”

他用着超凡脱俗的表象,实则为行尸走肉。

但他知道,殷王和他一样,他从不偷偷去看殷王,可殷王若认识了新的人,怎么可能传不到他耳中。

没传便是没有,他们过着一样的日子,跟世人有交集,与世人不熟。

互相规避对方,而他好歹是胜者,身上虽有沉重的担子,确也享着世人的尊崇。

殷王是从高处落下的,真正的一无所有,殷地上万年的基业毁于一旦,他要背的不是天下苍生,是深深的失责忏悔,是他人的厌恶。

厌恶比尊崇难背。

看到殷烈的时候,他认为殷王缓过来了,殷王给他看两百年前的事,殷王在殷烈面前说起过往,他仍觉得殷王没垮,也不会垮。

混元和他讲完殷烈的命运,他却知道殷王已经快撑不住了,不是撑不住,不会讲以前的过往,也不会频繁接近他。

六千年都没有说话了,突然说话。

是因除了这段感情,殷王没有能支撑的事物。

这一点都不像殷王,殷王顶着压力将殷地恢复如初,殷地修士仍是世间最强大的,如殷王想要,他手中的天下便是殷王的。

但有混元在,他们争也无用,天下是混元的,再努力挣扎,也只是被一下下利用。

殷王这种傲视天下的人,知道自己八千年的岁月一直为混元掌控,从未逃出过一瞬。子孙后代仍将如他一般,在混元的阴影下活,恐怕是对他最大的打击。

“以前我犯错,我污蔑殷地人,做害你的事。你都看得出来,却从不对我生气,更不会动手。现在却频频用剑刺我,这是为何?不爱我了吗?我跟世人生疏,与你交谈却觉得自己还活着,你却不大正常了,是心死吗?心若死了,人便死了。我们都还能活很久,不该心死。便是混元,算尽一切,也是不会算心的。”

晋仇把殷王抱地更紧了些,“你不要怕。”他道。

殷王皱眉看他。

晋仇想着还要说什么,却觉得该说的都说了。下一刻,碰到了柔软的一片。

顷刻间,柔软又变为了狂暴,晋仇有些喘不上气,努力反攻为主,僵持了一会儿后,那人还是决定让他。

只是没多久,竟有一道音传来:“殷烈在不周山下等主上。”

殷王的脸有些沉,走的却比晋仇快,像是对方才的一切丝毫不挽留。

晋仇收了音,跟殷王一起往山下走。

殷烈站在雪地中,未着外衫,怀里抱着孩子。

见晋仇跟他爹一起来,脸色说不上好。

“我要出去远行了,天下已要太平,慌乱的年代尤可认我,现今却是不能。不过你可能从来没想过真把我带回晋地的事,我也一直只把自己当殷地人。我爹低下头向你示好,你没有不接受的资格。”殷烈单手抱着孩子,握紧自己的手,“但他不可能再给你生孩子了,你也绝不可同外人有染。这孩子是我捡来的,亲人已死。你若愿意,便将他当作自己的孩子养。”

将手中孩子递出。

晋仇没接,殷王却接了过来。

“你去何处。”他问殷烈。

殷烈有些颤抖,缩回自己的手,道:“哪里都去,爹要是喜欢晋仇,就和晋仇在一起吧。你们两人的事,我不该掺和。”

说到此,他扭头看晋仇,狠声道:“你若负了我爹,自有生不如死的一天。”

晋仇从殷王手接过孩子,发现实是一资质平庸的,虽能修仙,却和殷烈的资质差了太多。

对殷烈的话,他有些沉默。

终还是对着手中的孩子问:“他叫什么。”

“纠,晋纠,我方才为他取的。”

殷烈说完便要走,殷王却叫住了他,“几时回来?”

“一年回来一次。”殷烈转身看他爹,又补道:“要是半月就待腻了,那半月就回来。”

“好,爹等你。”

爹,殷烈心中有些酸涩,“嗯”一声,到底是扭头走了。

晋仇不大会抱孩子,殷王也没有接过去的想法,他干巴巴地抱着,唤手下过来,才把孩子递出去。

只是手下来的时候,给了他一片鱼形纸符。

上面是韩羡鱼临终的话。

“属下助殷王,自知有错,无颜见主上,自裁于叶周松堂中,尸体归主上,好给众人一个交代。”话说完便消散,韩羡鱼与世间再无联系。

晋仇看着殷烈捡的孩子,他正在大哭,哭到打嗝,这张小脸通红。

“召集众人,上次的修仙之会还未开完,后日接着开吧。会上告诉他们,这是我的孩子。”

属下抱着孩子的手有些不稳,晋仇看他一眼,止住了他未说的话。

转而问殷王,“要去修仙之会吗?”

“去,九家的比试也未结束,刚办到齐地。修仙之会完,你随我去殷地看比试。”

当年的九家,如今还剩六家,晋仇并无唏嘘,他见过许多死人,他熟与不熟的,死了便意味着遗忘。

“见到殷烈时,我想过趁天下乱,承认殷烈是我的孩子。天下人怕了生死,为了接下来的平稳也不敢大肆反驳我。”

“你不会认殷烈。”殷王只道。

晋仇点了下头。

他们都没有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