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仇听殷王谈着他父晋侯载昌的事,很是沉默。

他从未解释过他爹的事,以前未解释,今后也不会解释。

但殷烈并不准备放过他,而是笑了出来,突然用手掰开殷王的掌控。

“爹,晋侯载昌是逆臣,这不是他人说的,而是你说的,六千年前你向世人说的。现在为护晋仇,你连自己的话都可不认了?他有那么重要?”

殷王松开了对殷烈的禁锢,看着蹲在地上,一脸苦笑的自家儿子。

“晋仇自然重要,重要到可让孤承认当年的真相。你总是往好的方面想孤,却不愿承认孤有错。”殷王皱着眉,道:“晋侯载昌的确是忠臣,只是晋侯献非忠臣,一家出了一个有异心的,便是其子嗣再尊崇你,你对其也放不下心来。孤便不安心,不安心遂要杀晋侯。”

“爹无错。”殷烈道。

晋仇默默听着,他一直不言语,对父亲的死,对父亲的为人,他比谁都清楚。他爹的确是君子,也永将殷王放在第一位,甚至要求他也将殷王放在第一位,他爹不可能反,可他爹背着自己最不想的罪名死了。

他不得不死,有晋侯献那样的先祖在,他便无活路了。

殷王身为天下之主,不会留他爹。

他爹是忠是奸,有何区别。

承认他爹是忠臣,而忠臣为自家君主以谋逆之罪杀死。还不如什么都不想,无忠无奸,他只是被身为修仙界之主的殷王杀了。

手上传来一片温热,晋仇低头去看,发现是殷王握住了自己的手。

“晋家不是每个人都存了异心的,如孤不杀晋侯载昌,晋仇也不会负孤。孤既灭其家,又妄想与其相处,自然要承担后果。”殷王面色很沉。

晋仇觉得他在想应付殷烈的说辞。

殷烈只是嗤笑,“是承担后果,那个后果也包括我吗?爹喜欢晋仇,难道不是因为失忆后被晋仇的言语所骗?”

如果没有失忆,殷王会喜欢晋仇吗?

“孤失忆前便喜欢晋仇。”殷王道,他说的是真的,没有半点虚假。甚至在说完此话后他面色更凝重了些,“晋灭之时,晋仇为玄雷所护,未被孤杀死,孤也杀不得他,心中生厌,将其放在叶周,时时派人侮辱折磨,自己坐于殷地看他的丑态。日久竟觉心中异样,不愿再看其受苦,遂将殷地人召回,却不料叶周人亦厌他,殷地人的离去只是使他们变本加厉。孤本打算不看晋仇,却因着叶周种种,依旧观望着叶周。愈看心中愈是恼怒,如非失忆,早已踏平叶周,将晋仇带回殷。”

“孤起了这个想法,自然会审视自己,发觉己对晋仇有些喜欢后,便开始谋划。”殷王看着殷烈,“你以为那些孤害赵魏郑的事迹都是晋仇泼给孤为君不君的脏水,却不知那本来就是孤想做的,孤既想要晋仇,又知晋仇必恨孤,可他恨便恨了,总不可能有能力杀孤。只是身边人有异心总让人心中不安,孤喜欢晋仇便不能对晋仇下手,晋仇身边人却是留不得了。于是以魏子之妹魏莹激赵子,使其与魏相离,欲待事成,灭两家。郑与晋有亲,遂离间郑伯兄弟之情,劝弟反兄,兄杀弟。你在天下听过这些事,你以为这是晋仇诬陷孤,硬推给孤的?他哪里能无中生有,还不是孤本就这般谋划了。”

“孤要杀尽与晋仇有关之地,有关之人,使晋仇再无其他,只余孤可依靠。孤是失忆,不是傻,失忆前看得清晋仇,失忆后亦看得清晋仇。孤只是不在意他那些小把戏,他想挣扎便挣扎,只要不受伤,孤是懒于管的。就像你听说的,孤纵容他,给他一切,但那是孤知他翻不出任何浪花来。他与众人勾结,众人尚敌不过孤一人。他失望、他落魄,一无所有后,还是得回到孤身边来。”

“他骗孤,孤顺着他,看他一次次成功失败,从逃不出孤的眼。但孤有一点算错了,便是你。”殷王抱紧晋仇,手中很紧,眼中却很冷,这份冷意是对着殷烈的。

“在孤的预想中,晋仇除了孤外什么都不会有,可孤又心疼他,殷地人不喜欢他,猜疑他,孤若有一天生他的气,与他隔阂,他便只有死路一条了,没人会帮他,他会孤孤单单地死去,甚至肉身不在,被犬鹰叼噬。”

殷烈低下头,“你想给他个孩子,叫他不被人欺负?叫他被殷地人接受?”

如果有殷王的孩子,殷地人便不会为难晋仇。

殷烈想着想着,笑出了声,“你怎么不让他自己生?又是舍不得?舍不得让晋仇受苦?”他爹是会杀尽晋仇身边人的样子,但他爹在床事上都舍不得让晋仇受委屈,还舍得让晋仇受生子之苦?

他爹舍不得,杀尽世人舍得,让晋仇受苦不舍得。

可晋仇最大的苦本就是他爹给的,喜欢前巴不得将人消磨殆尽,喜欢后就越来越心软了。

殷烈有些不想听后面的事,比如生他的药是花了很长时间做出来的,在很多人身上试过,可到了他爹身上还是出了事,害他爹没了法力。

修士之间的境界不同,那药本就是晋仇用来害他爹的。他爹没了法力后不可能察觉不出来,只是一切已晚了。

自认为掌控一切的殷王,实际自己是个被情掌控的傀儡。

而他是害他爹的工具。

他爹是怎么想的,他从来不怀疑他爹对他的喜欢,但他好像不如晋仇重要,如果他一直阻碍他爹,会被赶出家门吗?

“孤与晋仇之间盘根错节,一切由孤挑起,孤害晋仇,晋仇害孤,孤灭晋,晋仇灭殷,孤失去法力,晋仇亦失去法力,孤被他捅了七下,几日前已还了回来。我们之间算清了,唯一相欠的,只剩你。孤现在问你,你是否认晋仇。”

“你们哪里算清了!你认为算清便算清了?你替元伯想过吗?替宋公想过吗?替殷地死去的人想过吗?你还想和晋仇在一起!我最近对晋仇的确比以前好了,但我们有仇,一直有!血缘能拉近关系,却不可能冲淡错恶!赵魏也死了人,但元宋的死会因赵魏的死而冲淡吗?你杀晋仇父母,你问晋仇,他会原谅你吗?他不会!你之前说我识人不清?我活该被人泼脏水?我只被爹你泼了脏水。你自己被人骗,想告诉自己这没关系。就说我也被人骗,被人骗没关系,因为骗我的人是爹,骗爹的人是爹最喜欢的晋仇。爹你不觉得怪吗?我的确拿爹往我身上泼脏水的事儿不在意,但那是爹未真的伤害我!晋仇呢,你怎么不扒开自己看看,看晋仇给你带来了什么!你……”

殷烈停住了,他看着他爹,发现他爹一直在沉默,但他抱晋仇抱地越来越紧了,甚至有些颤抖。

他怎么会说那些指责他爹的话,还是当着晋仇面指责他爹。

殷烈发现自己也开始颤抖,他想收回前面那些话,但收不回去了,为什么要说那些?被指责,装傻就可以了。

“我不是说爹做错了,我是怕爹再被晋仇骗。爹不会再给晋仇生孩子了,法力强过晋仇,殷地强过晋地,按爹说的,没了像我这种隐患,哪怕晋仇心中再有恨意,也不可能翻出天来,可现在还是不同了,爹跟晋仇在一起很危险。他是崇修仙人了,爹是他的仇人殷王。”

“崇修仙人对殷王来说很危险。”殷烈颤抖着,他走到他爹身边,试图把他爹从晋仇身边拉回来。

他不想要晋仇死,也不会再说晋地的坏话,揣测晋仇一家的忠心了。可他爹不能靠近晋仇,晋仇不好,很不好。

殷王在殷烈伸手拉自己时打开了那只手。

道:“孤想和晋仇在一起,一直都想。你不同意,可以出殷地了,什么时候接受什么时候回来。”

他从一开始就做好了跟晋仇再续前缘的打算,否则他不会出现在晋地,更不会见晋仇。

殷烈于他很重要,可那些重要的宋公、元伯都因晋仇而死了,他也还是未杀晋仇。

每个人的重量是不一样的,晋仇在他心中便很重,远重过那些死去的人。

他的确不配拥有天下,因他自私冷血,现在他要将这一面展示给殷烈,告诉殷烈,他不如晋仇重要。

这次,他还是选择原谅晋仇,但他不会放晋仇离开了。

“爹。”殷烈叫了一声,“噗通”跪在地上,再一抬首,眸中已含泪光,“我很怕,我们回家吧……”

“这里是你的家。”殷王道,他没有说“我们”。

殷烈不再说话了,他从地上站起,转身,竟就这么走了出去,冷寒泽跟着他走了。

如他主动跪下尚无法劝说,他爹便无法劝回了。

殷烈懂,所以不再挣扎。

牢中只剩殷王与晋仇两个活人,殷王放开了晋仇,看着他身上涌出的鲜血。

“你听完孤的话了,作何感想。”

晋仇吸了口气,殷烈言语讥讽殷王时,他感到了来自殷王的怒意,一直弥漫在牢中,现在散去了。

“王想与我和好?”这事情有些突然,晋仇不确定是真是假。

殷王很少承认自己的错误,哪怕他们两人的悲剧是殷王一手造成的,殷王也只会用行动告诉世人他会将一切错误扭正。

牢中魏激浊与齐问的死尸躺着。

殷王开口道:“同孤去一趟不周之巅,孤有话与你说。”

晋仇静默,“王想好说什么了吗?”

殷王不回答,他平日里话很少,只有别人揣测他意思的份儿,没有他大肆言语的时候。

今日他的话已讲太多,如对方不是殷烈,恐怕早没了耐性。更勿提他说不过殷烈时,险些动怒。

晋仇知道短时间内从殷王这儿不会听到什么话了,遂往不周高处走去。

用法力不过一瞬,从漆黑潮湿到云雾皑皑,这里的一切具为冰雪所融。

不周太冷了,晋仇的青衫成了雪挂,强风一吹,便裂出几道口子。

殷王的玄衣却是完好,风起时,烈声阵阵,下一刻竟是披到了晋仇身上,盖住那层青衫,使冰雪再无法侵透。

无人言语,只剩西风在天地间席卷,远处雪山崩颓,砸到又一座雪山上,每座山峰都在变化,无穷的变化。

眼前却是出现了冒着热气的泉水。

它四周具为冰霜,它自身滚烫。

殷王脱去衣衫迈入其中,晋仇便也将衣衫脱了,身上的血遭水,化为虚无。

“以前的事你有错,的确错在为君不君。我也有错,错在伪君子,利用你的感情。桑林之舞响起时,我便将往事过了一遍,余温之后,只剩虚无,这六千年的相安无事才是对的,我很庆幸王不来找我,却未想到,王会在殷烈面前说那些。”

殷王将自己埋在水里,闻言皱眉。

“你认为孤又错了。”

“嗯。”

杀意是瞬间爆发的,来自殷王,他没有对晋仇动手,但远方的雪山化为了白沫与细岩,殷王的胸口起伏,转瞬又平静。

从修仙界之顶落下来后,他很长时间内无法做一事,修行荒废,身体崩颓,一切向恶的方面行去。晋仇以为自己没去看过他,实则在晋地边缘,他望过那里无数次。如当时的他法力恢复,晋仇早死了不止一次。

他的确纵容晋仇,但在那不止一千年的岁月中,他除了悔恨与对晋仇的杀意,几乎不想其他。

殷烈的尸体就放在他身旁,殷地忙着重建,却因灵脉被打破,迟迟没有进展。

那实在不是什么好岁月,晋仇被人歌颂时,他躺在暗无天日的冰窟里看殷烈。

殷地的人都同他一般抬不起头来,像具具走尸。

宋元两地未说过自己有错,但他知道他错了,在很多事上都有错。

他愈发空虚,失忆百年带来的后遗症是他对以往认识的大多数人没有感觉,他最浓郁的那份情被晋仇占据,晋仇心中却什么都没有。

殷烈活过来时,他才又活了。所有的一切都充盈起来,他渴望给殷烈一个家,渴望重新夺得以前所拥有的。

殷烈再次死了,又再次活了。

他对自己的所求升到了一个新的地步。

他等着晋仇的回话,他当着殷烈的面低下了他的头,晋仇不跟着低下的话,他会将晋仇碎尸万段。

让崇修仙人的名沾上肮脏阴险,让崇修仙人遗臭万年。

而殷王太庚会再次夺得整个修仙界。

混元已经把晋仇用的差不多了,在这里杀了晋仇,混元也不会来。

他等着晋仇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