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他就不该惦念着这件事,晚点醒来,什么都不会发生。

但晚些醒,又有别的麻烦。

混元蹲在虚空,晋仇看了他一眼,从殷王的识海中退出。

“不再看了吗?后面还有许多事。”混元诧异。

晋仇的好奇心的确近乎没有,却不可能不在意殷王父子。

但他还是退出了。

“既然你知道全部,便该由你画出水镜,将当年一幕诉诸于我。没必要进殷王识海。”

混元站起,有些为难。

晋仇的身影却消失了。

殷王笔直地伫立着,看晋仇回过神来,道:“混元在。”

“是在,由他给我看一切便可。你去找殷烈吧。”

“殷地在抓你,你却理直气壮地叫孤走。”

“我明日见你。”

晋仇看着殷王皱起的眉峰,未等到回答,只眼见着那身影消失了。

默认便是允诺。

殷王离开后,混元显出了身形,画一水镜在他与晋仇面前,“你自己看,还是我陪你看。”

“如认为自己有错,便同我看。如无错,大可以走。”

混元的神情开始扭曲,像是在抑制什么,他本就有很多面,激怒他并无好处。

但晋仇只是看着,看那露出血洞的深渊中有物隐隐燃烧,化为虚无,渐渐愈合。

“我和你一起看。”混元低着头道。

晋仇不作声,混元也未再说什么。

水镜中的殷烈被殷王抱起,短短的时间内,他喉咙上的血肉也已不见,再无法发出惨叫声。

甚至头部有白骨露出,内里的腐烂在继续。

“他知道疼吗?”

混元抓着自己的发丝,低声回:“知道。”

殷烈当然知道疼,殷王也知道他疼,所幸殷地有数万年的基业,虽无法治好殷烈,却可缓解这种腐烂的趋势。

殷王已几日不曾闭眼了,他坐在殷烈身侧,神情憔悴,将手中的书扔了出去。

又是一本无用的。

门外传来脚步声,有人向他请示。

他允人进来,是宋地的宋甫朱。

“叔叔,烈他好没好点?”这姑娘的声音不小,殷烈微微动了动,向声音的来处扭下头。

殷王没有心思搭理宋甫朱,只是直直地看着,眼睛因多日的忧思烦躁而显得极为瘆人。

宋甫朱不敢多看,也不敢说话,所幸她胆子不小,在殷王的眼前缓缓挪着步,凑到殷烈跟前,探头瞧了一眼。

“天!怎么这么丑!”抬眼望去便是一片血色,还有些腐烂的肉,虽然被极好的掩饰着,却仍有部分露了出来。

宋甫朱一眼看去险些没恶心吐了,要不是及时反应过来,她就当着殷烈面呕出来了。

但刚才说什么丑似乎也不对,斜眼看了一下自家叔叔,脸色阴沉地像是要捅她一刀。

“我说错了,不是丑,不是丑!就是有点恶心,不是烈长得恶心,是他那个肉,肉不好,看着有些反胃……”慌乱地解释着,宋甫朱的嘴越来越不听使唤,她最后一句话还未出口,便感到一股力击来,冲在她的身体上,将她顶向门外,木裂声在耳边炸开。

宋甫白的惊叫声响起,她还没来得及训斥自己胆小的弟弟,就眼前发黑,昏了过去。

殷王坐在殷烈身旁,替他扎紧了身上的白布,这布在药中泡过,能缓解疼痛。

殷烈抖了一下,殷王愣住,他的动作很轻,本不会弄疼殷烈。

但殷烈的反应,是不喜欢宋甫朱的话吗。

“不要信他人的言语,你是孤的孩子,怎么会丑。”安慰一声,还想说些其他的,却不知说什么。

拿起本书,殷王又开始看。

殷烈的确是丑的,他五官俱失,没鼻子没嘴,像是瘫成一团的腐肉,甚至还带着味道。

可他能感知到很多东西,比如周围人都嫌他脏,嫌他丑,嘴上不说,行动上的规避却不可能瞒过人。

殷烈一开始眼还能看见,后来看不见了,闻不到了。

宋甫朱的话说出后,他渐渐也听不到了,像是真正的腐肉,合该被厌恶。

如此半月,他的生命越来越弱,殷王终是无法忍耐,在他身侧画满符咒,以施秘法。

“你闭上眼,别看了,我讲给你听,把这段跳过吧。”混元突然开口。

晋仇醒过神来,混元很少跳过东西,能让混元如此的,定是险恶之物。

“你先讲,我再决定看不看。”

“好,我讲给你听。”混元坐在地上,开口道:“殷烈没救了,再腐烂下去,哪怕有我给的生命力,也终会成为没有感知的腐肉。殷王知道这些,他在殷烈身上施秘术,是取生生不息之力注入殷烈体内。如此,哪怕腐烂在继续,新生也能弥补腐烂。”

可如此,两力夹击,生不如死。

“殷王舍不得殷烈,此术我听过,如他想用,早用了。他不用,便不会放殷烈受苦。”晋仇道。

混元点了下头,“他的确不会让殷烈受苦,所以受苦的是他。这术是用来转移疼痛的。”

转移疼痛?晋仇看着眼前,水镜中的术在施着,殷王身上的衣衫已被汗水打湿,他脸色很难看,却硬要站着。

殷烈的状况慢慢好转,殷王却一点点衰弱,像是一个人给另一个人献命。

“不看这段。”晋仇沉着脸道。

混元一阵欣喜,连忙给晋仇展示后面的东西。

可后面的东西连他也未细看,甫一展开,便是殷王的惨叫声。

连忙闭上水镜,晋仇的手却摁了上来,“勿动,从此开始看吧。”

晋仇对殷王是否受苦并未在意,因他发现此处已不是殷地,而是晋地。

不周山脉下。

魏激浊站在殷王身侧,殷王蜷缩着,在魏激浊面前就像是一条被痛苦折磨殆尽的虫。

“王来晋地,崇修仙人不在,晋地由我作主,需知我不喜王,也不会同意殷地的请求。”

“不同意?殷烈怎么办,他的身份别人不知,你魏激浊还不知吗!要不是为这孩子,王上也不会如此。你魏地害死过他,现在他好不容易得天垂怜,重获新生,你却见死不救!此事如叫晋仇知道,你定再不信你魏地!”元河洛之父元黑岩随殷王一同来晋地。

殷地灵气虽足以支撑修炼,却无其他好处。

不周山脉近处的灵气则不同,浑厚通透,对修复殷烈的身体能起极大作用。可不周山脉已不是殷地的东西,要想在山中静养,唯有通过崇修仙人的允许。

崇修仙人在外闭关,晋地所有事由魏激浊处理。

魏激浊很讨厌殷王,尽管这是他第一次见殷王,但祖辈遗传下来的厌恶,想削减都削减不得。

“殷王跟殷烈都死了,主上也不会怪我。毕竟殷烈姓殷,跟我晋地实在没什么关系,主上还年轻,多的是女子倾慕于他,子嗣之事不愁。”魏激浊笑笑,突然想起一件事般,道:“殷王这样的男子都能在主上的身下怀孕,女子当然更容易。我晋地要想有子嗣,实在是易事。倒是王,没了殷烈,殷地可怎么办啊。”

魏激浊俯视着殷王,方才他探查殷烈的身体,多用了些力,殷王竟然有些受不住。

为了一个死孩子,用这么多方法,将自己的身体也搭上去,真是不值当。

殷王不说,以为他不知这转移术的根理,但魏家掌门历代善医,怎么可能不知。

这术需取至亲血肉,消磨两方的生命。

殷王就算把自己全耗进去,也救不了殷烈。倒是主上如出关,看见这一幕,心软了,想救这父子,恐怕受苦的就要换成主上了。

能生孩子的人那么多,他才不会为了殷王的孩子叫主上涉险。

忽略元黑岩的眼神,这人是个嘴拙的,说不过自己,听见自己方才那些话气的脸充血,愣是说不出半个字来。

看着床上的殷王,魏激浊不耐道:“殷烈的身体我看了,除了天谁都救不了。王舍着面子来殷地前,想必已去过楚地了,可惜当年的巫祝为救王,惹恼了天,如今楚地无巫祝,去也无用。若巫祝在,也救不得殷烈,趁着殷烈还有时间,王带他回殷地吧。我晋地就假装没看见王,就不对王动手了。”

照他这说法,不对殷王动手已是极大的面子,救殷烈是不可能救的。

殷王抬头,那双眼眸一如多年前晋仇在司刑台上看见的。

“孤叫你救,你只能救。”他道。

魏激浊心觉危险,连向后退,却已迟了。

刹那间,他的脖颈被殷王攥住,一口气都呼不上来。

“唔……”

“孤不动手,是给晋仇面子。你魏激浊有何资格在孤面前放肆。”殷王脸上全是冷汗,因多日的疼痛甚至有些脱相,但他的威严一如昨日,魏激浊只觉心被扼住,眼见是不久于世了。

殷王果然比他家主上的法力强,留着真是祸害,还是跟他那宝贝儿子殷烈一起死吧。

殷烈这种少主他晋地要不起,主上更是不该和殷王交集。

“王,放过激浊吧。”魏激浊正想着怎么将殷王整死,就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赵扬清这个混蛋,平时什么话都不说,自己都快忘记他的声音了。

此刻却跪在地上,求殷王放过自己。

咳,还不知起来,简直让他的脸也跟着丢尽了。

不求殷王,殷王也不会杀自己的,他跟主上关系那么糟,谁都不愿意搭理谁。自己要是死了,他们就不能装作不认识的样了。

现在顶多是掐掐自己,殷王的手早松了,用法力将自己吊着,这个老东西,连用手碰别人都嫌脏。

主上是瞎了眼才跟他生活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