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前边写的不对。”殷烈俯在地上,看晋仇书写字符。

冷寒泽亲身印证了桑林之舞的解法,晋仇要做的,是将它更具体,谱在布帛上,传给下属,叫下属联合起来,同桑林之舞那些人一般,聚成一团,以解殷王的桑林之舞。

“前面要弱,要稳住,弱比强更难维持,前面可,后面才万无一失。”

晋仇看着自己写在地上的东西,他未和殷烈说太多话,而是专心回想方才见到的一切。

“你能找人帮你做到前面这些吗?”殷烈撇嘴,他认可晋仇的想法,但想法要能实现。

晋仇沉默,他心中有自己的打算,只要克制桑林之舞的方法能写出,人便会出现,毕竟赵扬清仍听他的话,就算再不愿惹上是非,也会助他。

只是这些没必要和殷烈细说。

殷烈自己貌似也知道,虽问但并不指望能得到回答。

“桑林之舞的杂乱要由稳重来解,你教给世人的便是这一套,正好与其两两相克。我爹创桑林之舞时,肯定是故意给你留了余地。如是我来,就在桑林之舞的乐上进行变动,把隐患去了。”

“你爹有他的想法。”

“他是有,处处给你留后路,好不容易下狠心,夺了你的位,想的却不是招揽人心,而是杀众人,引众怒,根本就没想抢你的位置。现在还有桑林之舞,等桑林之舞的解法被你谱出,他又要再次跌下,承受世人的怒火。”

“我不会那么做。”

“你以前就这么做过。”殷烈笑笑。

晋仇停手,看着地上自己写的东西,“他给我留余地,我也会给他留余地。”

“这么说自始至终你都不相信我爹会真的伤害你?”殷烈不知晋仇哪来的自信,但这自信如是真的,便是自家爹给晋仇的。

“我比世人熟悉他。”只是真被捅时,还是诧异。

继续写桑林之舞的解法,却听树林间传来悉悉索索的声响。

晋仇一愣,将地上的痕迹抹去,只留下平平无奇,像是丝毫未被人动过的泥土。

“消痕迹的手法倒不错。”殷烈也听见来人的声音了,却还是直言不讳,声音说不上大,也说不上小,就算是凡人中的八旬老翁,也能听个些许。如是年轻些的人,许是把一切猜了个大概,直以为他们在做见不得人的事。

晋仇面色凝重,却未责怪殷烈,他感知了对方的气息,不出意外,实是一凡人,无丝毫法力,气息透着股行将就木的粗重。

“跟你说话,你也不会回,有外人在,便不想回话了?我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存在吗?”殷烈像是故意找事。

晋仇看了他一眼,在他面上看到了不耐的神情。

陌生的宋地,哪怕有殷烈的亲人,不能与之汇合,想必也是孤寂而无着落的。

殷烈还是孩子,晋仇未责怪他。

只是看着地上自己抹去的那片痕迹,许是做的太过完美,而吐露着不真实。

“……殆乎殆乎,画地而趋。迷阳迷阳,无伤吾行。吾行郤曲,无伤吾足。”叶枝被推开,晋仇直视着声音的来处,将殷烈往自己这边拉了一下,“毋离太远。”

“知道,你这种法力时有时无的,没我护着,早不知死几次了。”殷烈撇嘴,离晋仇更近了些。

他们都感觉来者没有法力,但防人之心不可无,在宋地,一切都是可能发生的。

就像殷烈说的,宋地人很怪。

怪人就算没有实力,也可能将人拖入不可知的深渊。

“还是头一次有人看见我这老头,光听声音就避之不及的。”最后一片枝叶被推开,那人走了出来。

须发稀疏枯白,面色黄而灰,褶皱纵横,平平无奇一老者,麻衣是脏的,早磨出了无数烂洞,晋仇打量着他,在人出来前,他的眼便已看了个究竟。人出来后与出来前无甚差别。

平凡,同大多数人一般的平凡。

不是修士,且根骨极差,在凡人中能活八十,却永无修仙之可能。

“哈哈,在逃仇家嘛。草木皆兵的,看谁都像坏人。”殷烈冲那老者笑笑。

老者眯眼看他,吃惊般往后躲了躲。

“妖啊。”

“什么妖?”殷烈笑容收敛,他明白这声妖是在说自己,遂往前走了一步,走到老者面前,像是要他看看自己究竟是不是妖。

“毋离太近。”晋仇出声。

殷烈本未打算离太近的,晋仇这么一说,他却是板住脸,赌气般向前多走了几步,直走到来者的正前方。

吓得老者本不大的眼竟是骇如铜铃。

“怎么,我跟妖没关系吧,世间哪有妖?千万年前倒可能有,只是不被天喜爱的事物又能存活多久,还不是要早早消亡。愚人才会说妖。”殷烈觉得无趣了,他不愿和探究怀疑他的人言语。

撤了下脚步,想要离开,从树梢落下的叶正好飘到他头顶。

老者笑了,“你不是妖,你们两个加在一起才是妖,可怜我这老头,随便出来看看,便遇到这种事,不知算不算不枉此生了。这天杀的运。”将自己带的布拋地上,“噗通”一声,老者坐到了地上。

殷烈被带动的也坐到了地上。

“我们两个是什么关系,怎么会是妖,我们有反常的地方吗?”

“处处都反常,宋地怎么可能来你们这样好看的人,这里早被天丢弃了,像崇修仙人那种德行无缺的,都不愿给这里施舍怜悯,你们这样看着便不俗的,来到这片土地,不是要生战事,便是要生幸事。”睁着自己那双勉强能看清事物的眼,老者佝偻着身体,咳了几声。

殷烈没想言语,他抬头看晋仇,“你不坐下来吗。”他一点不喜欢仰视晋仇的滋味。

“无甚可聊的,坐不坐有何意,如无事,我们便该走了。”晋仇未感到危险的气息,但他心中仍警觉,只想带殷烈赶快离开。

“我累了,不想走。”殷烈拨弄着地上的树叶。

佝偻着身躯的老者用那双浑浊的眼看他,“这是你爹?当爹的想走了,做儿子的怎么也该顾念着老父。”

殷烈弯起嘴角,“他像是我爹?他跟我明显不是一家人。”

崇修仙人被世人歌颂的,是他那清疏肃穆,而清疏这种词,跟殷地没任何关系。

“他若不是你爹,便不会站在这里。宋地可不是崇修仙人会来的地方,倒是殷王之子,愿来此处。”

老者轻飘飘说出此话,惊的殷烈猛然坐起,晋仇却像是早已料到般,仍沉着的站着。

“你究竟是干什么的!”殷烈问,转瞬间他已回到晋仇身前。

冷寒泽为晋仇梳理灵气时他尚且昏迷,对晋仇的现状很是没有了解,只知是恢复了些许。

晋仇这人,有没有法力又都一副浑不在意、沉着冷静的样,骗了殷烈不知多少回,殷烈对他实在是没有把握,只知道护在身前就对了。

老者弹了弹麻衣,“一介凡人,何必惊慌。”

“一介凡人会说他是我爹?从面相上看我们明明同龄。凡人更不会随口说什么崇修仙人,殷王之子。”殷烈喜欢别人叫他殷王之子,这种叫法让他觉得自己果然是爹唯一的亲儿子,但他不喜欢想找他麻烦的人这样称呼自己。

很不喜欢。

“他的确是凡人。”就在殷烈准备先下手为强时,晋仇开口了。

殷烈愣住,“谁知道你这瞎眼看人到底准不准。”

晋仇默不作声,他看人很准,从未出过问题,从赵魏荀郑至殷王,每个人都在他的眼中。看人不曾出错,看法力当然更不曾出错,被人称了六千年的崇修仙人,不可能看不出底下人的法力。

许是知道他不会出声,老者好心地回道:“崇修仙人若瞎,世间便没有不瞎的人了。我确是无法力,能说出前面那些话也是被人所教。那个教我的人让我给仙人带话:要是想认儿子,就当着天下人的面认。在众人面前支支吾吾,却希望儿子认自己,儿子保护自己。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谁能给晋仇带这样的话?晋仇看着老者冲殷烈笑,“那人还叫我给殷王之子传话了,说看看崇修仙人的心,要是他不想认你这个儿子,你便趁早离开吧。”

殷烈低头,“让你带话的人和我长着相似的脸吗?”

“是相似,你们倒像是亲父子,但他却说崇修仙人是你爹,真是怪事。”

“确是怪事,他有没有告诉你,你知道的这么多,总有一天会死。”殷烈抬头,森冷的寒意隐在他的眸中,他准备杀人灭口了,无形的灵气已出鞘。

他爹应该也在等着自己杀人。

今日是该见见血。

老者却在将死之前转身了,像是未发现殷烈的杀意,也浑然不介意自己将死的事实,他口中又开始唱,“……迷阳迷阳,无伤吾行,吾行郤曲,无伤吾足。”

前面的话被隐去,他从后开始唱,唱完“足”,便脚步一停,倒于当场,血肉仍在,气息不复。

晋仇叹了口气,走到老者身前,确认他已有再活的可能,才看向殷烈。

“你年纪长他两倍有余,在他面前却有些幼稚。”

“你这是什么意思!”殷烈怒目,他却有不足,但若不是晋仇在,也不会那般做。

“无意,你先回殷地,我法力仍在,无需你保护。”

“吓,我回殷地,你这是真不想认我了。”

殷烈本来也没想着让晋仇这伪君子在天下人面前承认自己做过的事,可他说出话后,晋仇却又开始沉默了。

末了,只道一句:“你走吧。”

我走什么我走,原来真不想认我!

“你落到这番天地真是纯属活该!”殷烈大骂一声,身影瞬间消失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