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要捆便捆吧!我记住你们的脸了!”殷烈吼道。

他是真没想这样,虽然一开始就预料到他爹不会放过晋仇,但也不至于一而再再而三地捆自己吧。自己是来救晋仇的,但自己没犯错,不该被捆。

“你记住谁的脸了。”殷王冷硬的声音夹杂着怒气,显然是不喜欢殷烈如此说。

“没谁的脸。”殷烈瘪起嘴,“能把我跟晋仇捆一起吗?他这个样子,你总不能再打他了吧,跟我关在一起,免得他死在不知名的夜里。”

“你是以何身份来的。”殷王问。

他们脚下便是修仙界众人,殷烈身为他之子,来救晋仇已是犯了大错,他必须给出个解释。

殷烈低下头,再次抬起头时却仰脸一笑,“当然是以他信徒的身份,崇修仙人是我见过最伟大的修士,我常常跑出殷地,只为多听关于他的传言,爹你是知道的。”

殷王当然知道,殷烈的确常常出殷地,但他绝不是晋仇的信徒,能说出这话的是元灯灼,而不是殷烈。

可不如此说,殷烈又能说什么,他跑来救晋仇,难道要说自己是厌恶晋仇,想亲手折磨他?再亲手折磨,也不如当着众人面,使他崇修仙人的表象瓦解来的痛快。如晋仇能在众人面前惨叫,完全失去尊严,才是最为亲者痛仇者快的事。

殷烈也没资格救晋仇,他不是晋仇的子嗣,相反,他是晋仇敌人的孩子。

但元灯灼都能毫无顾忌地信仰晋仇,他为什么不能撒谎说自己也信仰晋仇。

他信晋仇,所以他愿意救晋仇一下,将晋仇关进自己的牢中,暂时护他一下。

“谁能证明你是晋仇的信徒。”殷王道。

他目光森严,殷烈光是看着,就觉得提心吊胆,虽然自小他爹就对他好,他还是怕他爹,怕得要死。要不是为了晋仇这个窝囊废不被玩死,他才不愿意与自家爹对峙。

“修仙之会时我就想接近他了,所有人都知道,要不是为了对他表示我的心意,我一个殷地人只身犯险来晋地是为什么啊?虽然用的手段幼稚,但他还是记住我了,我们还一起去了齐地,齐家掌门你看见过我吧,你义子冷寒泽也见过我,他还吃过我为仙人炖的汤。”突然管晋仇叫仙人真是把他恶心的够呛,但他面上只有一派认真,见他这张脸的人都不会怀疑他的话。

齐问缩在角落里,无精打采,听到冷寒泽的名时,却突然振奋了起来。

“我的确是在崇修仙人旁看见你了,但你有没有为仙人炖鱼汤,我不知道。寒泽经常瞒我些事,他毕竟年纪小,不喜欢我问东问西。但我觉得今日这么大的场面,寒泽一定在暗处看着,我叫他一声,看看他肯不肯出来。”

他说完,便对着天空大喊一声:“寒泽!在吗?”

殷烈被吓着了,他对齐问不熟,没想到齐问会突然呼唤冷寒泽,他虽然也想叫冷寒泽出来,但不会这么直白地说冷寒泽躲在暗地。

齐问这个人,想法一定有异于常人,怪不得冷寒泽平日总不提齐问的事。

齐问叫完,仿佛也知道不对了,遂看着众人,扯着自己的袖子,“我只是猜测,寒泽应该会出现吧,他只是爱看一些事,但没什么欲望,不会用自己看见的事威胁别人。”

殷王看他的眼神很冷。

魏激浊趴在地上,轻蔑一笑,“你真是傻,这么解释,越解释越黑,冷寒泽会出来才是见鬼了。”

齐问低下头,“我们是不是要死了,我很想看看他,这次的事是我之罪,非齐地之罪。殷王若不见怪,便将齐地给寒泽吧,他不姓齐,与我没什么关系,不会为我报仇,对世事也无兴趣。我怕他太懒,有一日穷困潦倒,连住处都没有。”

殷王未回他,魏激浊却不笑了,按他原来的计划,在燮宫前被主上制服后,他便会被关进牢中,生死是不由自己了,赵扬清却可来牢里探探监,他们说些话,也算是死而无憾了。却没想到殷王突然出现,这一路颠簸,赵扬清不敢出赵地,他们眼看着是没机会说话了。

“你有什么沮丧的啊,我都未沮丧。早知如此,这些年也不与你争了,好好效忠主上,还能多享受些日子。”

“享受什么!你这种人配享受吗?齐问,再叫冷寒泽一声,把他叫出来,你这义子,肯定在偷听!”殷烈冲齐问怒道,冷寒泽是跟他一起来的,当然就在附近,自己不敢叫冷寒泽,便由齐问来。

冷寒泽说好危难时机会出现,总不能言而无信。

齐问看他,犹豫了一会儿,弱弱喊道:“寒泽,你在吗?”

声音弱地殷烈都有些听不清,殷烈却未怒喝齐问,他只是无意识中往晋仇身旁凑了凑,紧绷着身体,将手放松,不动声色地等着冷寒泽的出现,第一次未出现,是太张扬,这次齐问叫的声音这么小,很多人都未当回事,他便觉冷寒泽会出现,一定会出现。

眼前出现一抹玄色时,他凝住呼吸,轻轻用嘴吹了声哨,他的马听见,绕过世人,一瞬间便来到了他的面前,将晋仇猛地踢到自己背上,用无形的嘴吊起殷烈。

一切快速而迅疾。

殷王注意到这一幕,他并未诧异,而是抬手,极淡然地向殷烈的方向点了一指,光明怦然大作,地面瞬间成为焦土,尘烟升起,浑浊一片。

却还带着抹生机。殷王留着些情,未真的用力,殷烈毕竟是他唯一的子嗣。

可正是这份留情害了他,尘烟散去,地上已无人。

殷王皱着眉,看见了远处黑马载人的景象,在他看见的那一刻,身影消失了。

没人敢问殷王接下来该怎么做。

只有齐问在一旁小声念叨,跟魏激浊道:“寒泽真的长大了,比我都高。”

魏激浊没看见冷寒泽,也不想知道齐问是怎么看见的。

他听见殷王道:“追!”

殷地修士消失在不周山脉下,他们的身体被再次绑住,带回狱中。

晋仇见到殷烈后不久便昏迷了,此刻被冷风激起,看着脚下的天地,有些不清醒。

不周山脉离他们不远,云层就在身旁,殷烈的身上带些松子味,正用手抱着颗小松塔,弄出里面的松子来。

“别看了,好不容易才把你带出的,你都不知我用了多少口舌,险些便被我爹打伤。要不是冷寒泽施了个幻象,骗住我爹,咱们两人都要完蛋。”

“你怎在此?”

殷烈面色不善,“我怎在此?你醒来就想问这个?你跟死狗一样被别人在地上捅,要不是我赶来,你尸体都僵了。我爹折磨人时向来没轻重。”

“他生气了?你不该来救我的。”

“我是不该来救你,救了你你也没一句好话,还问些不该问的。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对你这么好?为什么愿意为了你搞得自己连家门都进不去。”殷烈冷着脸,他的脸同殷王极像,刻意冷下来时使旁人不敢发言。

晋仇沉默许久,才道:“你干的事我都知道了,如这次还是想愚弄我,就把我放下吧,左右不过一死。”

“什么愚弄?我干什么了,我救你是愚弄你,你可真会说。”

晋仇不再言语,他知道有些事不像殷王说的那样,殷烈没有那么多心机,但殷烈不喜欢自己是真的,否则明知前方有险,不会冒险去尝试。

“你别不说话,我干什么了,你说!”殷烈将松子抛给坐在前面的冷寒泽,满脸不善。

“你爹与我道,你故意引我进齐问的密室,你故意看着我失去法力,且将我带去吴地,使吴国国君欺辱我。我去殷地,你知我会来,邀了宋甫朱,宋甫朱果用鞭子抽了我。后又去楚地,带我见迎神碑,想看我失民心的样子。”晋仇盯着殷烈的脸,补道:“你爹很少对我撒谎。”

什么很少对你撒谎,这些事我根本没干过,虽然跟我有联系,听着的确像我干的,但真的不是我干的。

殷烈整个人都愣住了,他回头看冷寒泽,见冷寒泽百无聊赖地剥着松子,连眼皮都睁不起来。

“松子给我,我给你剥。你看你,都不一定看得见松子。”未等冷寒泽回应,殷烈便从冷寒泽手中拿过松子,一手压下去就剥开好几个,塞到冷寒泽嘴里,平复下心情。

这才又回头,“我爹真的很少跟你撒谎?”

“嗯。”

“有些事的确是我干的,但没我爹说的那么严重,他可能是为了吓你,说地夸张了些。像你跟着我进齐问的密室,我是真的被冷寒泽这混蛋骗了,还以为他跟我无冤无仇,就算骗我也不至于出什么大事,没想到他要害的是你。”

冷寒泽闻言睁开眼,露出他那双浅色的眸子,直直地盯着殷烈,又冲晋仇点点头,“他的确傻。”

殷烈努力憋住自己的怒火,他还是很看重自家爹在晋仇心中形象的,不好意思说自家爹撒谎,还将一切错都往自己身上推。

虽然一切事真的都不是自己做的,但有些事认了也不会发生什么。

“宋甫朱是自己要来殷地的,我不是好久没回家吗?她听见我回来了,就来看看。我爹可能认为我是故意的,但我真没想到这一切。而且去楚地也是你先提起的,我答应了你的请求,你却把事怪到我身上,未免太过无耻。”

“殷烈,发生一件事可能是无意,发生许多事便是故意。”晋仇道。

他看着云层下的地面,竟然是一副要跳下去的神情。

殷烈也不知该如何撇清自己,他光听那些事真觉得自己这一遭是故意的,也无怪晋仇怀疑。

“什么有意无意,你现在被我救了,便要听我的话,好好在马上呆着,我带黑鬼来接你,不知道费了多少力气,就算我爹带人来捉你,我也不交出去!”

底下的马听见黑鬼这名字嘶鸣一声,被殷烈呵道:“叫什么!生怕引不来别人。”

“你带我走多久了?哪怕有这匹马,你爹想追,也是能追上的。”晋仇很平静,他身上的伤有些疼,使他意识不清,事情想的要比以往慢。

一开始殷王说殷烈的事时,他是真的伤心。但后来见到殷烈,便知道是殷王撒谎了,只是殷王到底说了那些,殷烈不愿承认殷王撒谎,他便也装作不知。

殷烈踢了下马肚,使它加快速度,“没多久,不到半个时辰,我爹似乎派手下来追了,他自己没来,需要他忙的事太多,他肯定不会因为你我就耽误自己的计划。只要他不亲自来,我们就没事。”

“总不能一直逃,你想好去何处了吗?”

“我能没想好吗?没想好我敢带着你跑。”殷烈板着脸,他在见到晋仇前,真的没想过晋仇如果出事,他要带晋仇去哪儿。

但这一路上,他早已想好了,“我们去宋地,宋地离殷地极近,我平日又不爱去,有宋公在,我爹也不爱去宋地。”

“他与宋公的关系不好吗?”

“他与宋公同辈,宋公见他却总是一副侄子见叔叔的模样,我爹不愿看他那样子,就不爱去了。我因为宋甫朱爱闹,且幼时讽刺过我,也不想去宋地。其他地方都太危险了,如是出了事,恐怕还不如被我爹找到。反正能去的得是我熟悉的地方,殷地、元地,还是宋地,你选。选完我跟你去。”

殷地到处都是殷人,他们十分机敏,就算是本着灯下黑,他们也不能去,殷人的恐怖晋仇是记忆尤新了,去了那里,不日便会被抓住。

元地与殷地走地太近,元灯灼一副会庇佑自己的样子,也是殷王的怀疑对方,去了那里只能给元地添麻烦。

如此看来,的确是宋地更好些。

但晋仇心中极为悲哀,这几个地实则没一个可去的,以殷王的法力,用神识便可探到他与殷烈。

逃到哪里都没用,殷王想必也是知道这点,才丝毫不急,什么人都未派出。

“去宋地吧,我还未到过宋地。”

“那我们便去宋地了,我对宋地还是很熟的,到时候买些药给你包扎伤口,不会让你过苦日子的。”殷烈自己未过过苦日子,也不想让晋仇过。只是好不容易从殷地的牢中逃出,又急急地去找晋仇,他身上也没带什么灵石,更不用说药了。

三人顺着云层走,晋地在天下的西侧,殷地在天下的正中,往旁边偏偏,便是宋地,在殷王阏商时出现的宋地,第一代主人是殷王太庚的叔叔,殷王阏商的弟弟,宋公子晏。晋仇仍记着宋公仙风道骨的身姿,他长着殷地人冰冷的脸,却不同于殷王的威严,而是多了抹出尘,可惜早被自己用阴谋诡计害死了。

宋地要比晋地的叶周暖,殷烈看着脚下的地,“在宋邑落吗?还是挑个其他地方,我对宋邑更熟些。”,宋邑是宋地的中心。

“那便在宋邑落。”晋仇道。

殷烈笑了声,“宋地的人傻,你要是见了,不要跟我一起笑。”

“怎么个傻法?”晋仇对宋地实在是不熟,这六千年他不问与殷相关的事。六千年前,天下是殷王的,宋公身为殷王的叔叔,也没人敢妄加评论,自然连带着宋地都多了抹神秘。

殷烈笑地很怪,“看见远方那条河没?我上次来宋地,有人泡在河里,皮都快泡没了,还不离开。”

“河里灵气更旺吗?”晋仇问,有些修士为了更旺的灵气,的确愿意舍弃自己的身体。

“旺,当然旺。”殷烈摇头,“看我指尖这点光,它那河中的灵气比我指尖的都弱。”他手尖是片微茫,如不是晋仇现在好受了些,都未必能看清。

“为这些灵气不值得。”

“哈哈,他也不是为这些灵气,就是某日他在河中捉鱼时,突然发觉河中灵气大盛,河流上方有修士流过时,不小心跌进河中,打碎了法器,倾泻出一些灵气来,而他在河中,正好受了这股气,法力精进了许多,觉得自己占了便宜,便一直在河中泡着。可这种机缘巧合的事怎么可能时时发生,他浪费的这些时间,用在修行上,早比现在强了。”

晋仇听着殷烈的话,殷烈声音很好听,虽不如殷王的,却也远胜世人。说起讥讽的话来也不让人反感,只觉他年龄太小,受过的磋磨太少了。

“还有其他的事吗?”

“有,这种事可多了。”殷烈又给晋仇讲了一个,这两个故事都不长,他话讲的很快,等讲完时,已和晋仇落在了地上。

叫做黑鬼的马被他收起,冷寒泽从马上下来。

“有人。”他道。

晋仇也觉得有人。

殷烈却不以为然,“害不了我们就行。”

“的确是害不了你。”殷烈的话方落,这声音便起来了,从树林中穿出一女子,身着白衣,却拿着带血的鞭子。

“叔叔说让我在此等着你们,你们倒是真的在这里。既然来了,便不要想着跑了。”

是宋甫朱,她说完这话,晋仇便觉眼前模糊起来,他看见一个个小人在舞动,跳着诡异的舞,他们披着血,割着肉,腐烂的气息传来。这动作刚健而有力,像是席卷一切的乌云。与此同时,他听见了乐声,应该是乐器发出的,空灵灵,冰冷冷,看不见摸不着也形容不出的乐器,说不上什么感觉,一声落的时候会让人不想听下一声,偏偏每声都是恐慌的,都是阴森的。

晋仇突然明白,这是桑林之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