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仇思绪极乱,他在叶周穿梭,在帝丘穿梭,在大泽穿梭,他跪在地上,晋侯载昌站在他身前,起初是教他礼乐,后来是与殷王辩驳,于是死了,却又不知为何出现在大泽,言他不守礼法,害了他人。

他身上有很多血,他娘就站在他爹身旁,看着他,道:“伤很快就好了,修身修的是心性,一点苦都受不得,如何担起晋家。”

他不愿受苦,晋柏古板着脸站在爹娘身后,偷偷给他眼神,叫他忍一忍。

但这眼神被爹娘发现了,于是晋柏跟他一同跪着。

后来晋柏没了,他身上的血又多了一重。

那个用礼法束缚,教他人间大道的父亲亦不见了。

“我不知他人的娘是怎样的,我娘从未做过饭,从不曾缝衣,从不曾温柔待我。她与我父一般,只教我礼法。我病了她叫我忍,他们都叫我忍。”他在茅草屋中对着晋赎言语,三岁还是五岁过后,他再未吃过饭,晋家弟子能辟谷后就不再被允许吃饭了。这些年过去,他早忘了饭的味道,只在路中闻过饭香,却不曾尝。

但哪怕是他未辟谷时,他娘也不曾给他做过饭。

可他在外受了苦,还是会想到他娘。只是大多时候又被父亲的礼法叫醒。

晋赎手中拿着饭碗,用筷子夹起菜,喂到他嘴中。

他记不清晋赎的脸了,只知道他冰冷而温暖。

“我会给你做饭的,但衣没必要缝,坏了再买就是。”

“嗯。”他点头,试图看看晋赎的脸。

却感觉腹部一痛,意识清醒过来一瞬,看到殷王的脸,还未来得及想其他,又跌入了无尽的梦中。

只是梦中的晋赎有了脸,长得和殷王一般,这次晋赎身上也渐渐流出血来,给他喂着饭,碗中是一片血肉,饭菜带着腥味,他低头一看,是颗活生生正在跳动的心。

“吃吧,孤给你的,你不是想要吗。”晋赎阴沉着脸,往他嘴里硬塞。

呼吸越来越急促,晋仇找不回自己的意识,但他已知道,晋赎是假的,白菘更是假的,一切都是殷王,失忆的殷王。

燮宫吹起了冷风,激地河面上的水荡起不正常的波流。

殷王站着看晋仇,眉越皱越紧,方才他派手下给了晋仇一脚,晋仇睁开了眼,转瞬又闭上了。

“王上,他一时半刻醒不来。”

“孤知晓,只是在想他看见什么了。”

晋仇表情很是扭曲,以前殷王与他在一起时,从未在他脸上见过这种惊恐。

“恶事做太多的人,都是这种神情,王上没什么可担心的。能中桑林之舞的人都是心不净的,他蒙骗世人,整日将大道摆在口中,自己却是恶事做的最多的,活该受苦。”

“孤未准你说话。”殷王道。

说话的修士退下,但他不说,其他修士也会说,他们都看着殷王。

所有殷地人都不喜欢晋仇。

“主上,修仙之会安排在三日后的消息已传至天下,世人会在三日后齐聚不周山脉,坐等崇修仙人的重临。”

“战乱停歇了?那些人作何表示。”殷王冷着脸,他很期待看见世人发现自己被骗的神情,更期待看见他们绝望的神情。

但比起世人的绝望,他更喜欢看晋仇的绝望。

就像他当年一样的绝望。

“战乱已停,各地修士都在欢庆,他们说会尽可能带更多人去不周山脉,殷地也会帮他们的忙。”

殷王了意,他抬手画出水镜,看着镜中欢腾的人群高喊。

“崇修仙人未死!他当年只是失去了法力,现在法力恢复了,什么齐地掌门,魏地掌门都会被打败,天下再也乱不起来了!”

“那个魏家掌门真是可恨,打着仙人的名号欲夺天下,将天下搅得越来越乱,现在好了,有仙人在,看看他还怎么猖狂的起来!”

“我是一定要去不周山脉看这群恶人被施刑的,你们走快些,不要拖累我,到时候该看不见这盛况了!”

“这事真是真的吗?天下在短短一日内就要重回平静了?你快掐我一下,我总感觉不是真的。”水镜中的修士伸出手,被人一掐,张着嘴怪叫一声,又哈哈地哭起来,“太好了,太好了,仙人回来了,他可算回来了,唔,我就知道还是仙人在好,他没了,天下就要乱了,这些天杀的,他们怎么下得了手啊!”

“别哭!以后又有好日子过了,我再也不嫌仙人的礼法定的多而杂了,这样的礼法都拘不住坏人,更不要说不守礼法,天下岂不是要乱,人岂不是要被压迫吗。”

“……”

人们又哭又笑的,很多都说不出话来,太多人觉得这不真切,太多人哭得昏死过去又笑着醒来。

殷王皱着眉,在水镜前看着那些人的欢喜。

所有殷地修士都板着脸,他们手中握着剑,腰挺得极直。燮宫前的风刮起他们的玄衣,使他们看起来像是一群夹着夜色而来的复仇之人。

“他们是不是很可笑?”有一人开口。

是躺在地上的晋仇,他不知何时醒了,看着水镜,可笑的当然不是殷地人,可笑的只有那些即将发现自己被骗的修士。

“的确可笑。”殷王将水镜放大,将那些人脸上的欣喜展示地更清晰了些。

“我一直都觉得他们可笑,以前对付你,我用了些小恩小惠,便将这些人的心划到了自己手中。这六千年,我教他们的不多,他们却将我捧得很高,不知我背地在做什么,不知平静的背后,是些污脏的血。”

晋仇试着撑起自己的身躯,他的手指颤抖,一阵眩晕,法力丝毫都使不出,只能感到法力未失,却觉得自己体内的法力不属于自己,根本无法调动。

当着殷地人冰冷的目光,他发现地上的三滴血渐渐变成了四滴,五滴,越来越多。

没力气摸自己的脸,晋仇给了指尖最后一个力,撑起上半身,却在将要稳住的瞬间,被殷王凶狠地踢了一脚。

“孤许你站起了吗。”

“没有。”他趴在地上喘息着。

殷地所有修士都看着崇修仙人的丑相,崇修仙人自己却很平静,他的脸依旧肃穆,只是有些血。

从七窍流出的血渗到地上,晋仇头很疼,脑中一直闪过无端无际的幻象,心神都像是要爆开一样,但他面上很平静,也不是很怕,三日后世人都要看他的丑态,今日这一遭没什么。

殷王对他一向好,不会让他死的。

“你能过来些吗?我看不见你的脸。”他对殷王道。

殷王看着他眼中的血,“你看不见我的脸,又能看见什么。”

“血”晋仇道,他只能看见血,明明是从他自己眼中留下的,却在他内心深处变成所有人的血。

殷王抬腿,把脚踩在晋仇的喉处。

晋仇的耳朵在流血,眼睛在流血,鼻子在流血,嘴也在流血,血全是从晋仇体内渗出的,不是外伤,是内伤,伤在心志中。

“知道自己中了什么法术吗?”殷王问。

晋仇被殷王踩着咽喉处,呼吸不上来,便用手抓住了殷王的腿,他对这条腿很熟,摸过它的每一处,现在受伤了,摸到这条腿的脚踝,心中便渐渐沉下来,“桑林之舞,我听见你与手下的话了,桑林之舞是什么?”

“迷惑人心志的舞,你不是喜欢礼乐吗。礼乐也该配上舞,我替你想出的。”

“我不喜欢舞,也根本没看见舞,只是感觉忽然就不行了,心慌得要命,想了一堆不该想的事。”晋仇攥紧殷王的衣衫,感受布下的温度,闭上眼,他没多少力气睁开。

“从你走下燮宫,舞便开始了。”殷王道。

晋仇轻轻“嗯”了声,他渐渐感受不到殷王的温度,“什么时候想出的招数?”

“很久之前,一直未对你用。”

“以后也不要用了,我看见很多人、很多事。”

殷王皱眉,他能猜出是什么事,桑林之舞能激发人心中最不想见的一幕,晋仇不想见的事很多。

中术越浅的人越能看见桑林之舞的痕迹,晋仇连舞都未看见,恐怕中术颇深。

“睁眼。”他对晋仇道。

晋仇抓着他的衣不放,眼皮微动,下一刻却是昏了过去,大量血从他口中涌出。

殷王愣了下。

“主上无需担心,他死不了。”殷地修士开口。

殷王轻探晋仇的脉搏,摸到一片紊乱。

“他真死不了。”不是属于殷地修士的声音。

在场修士除殷王外,都像是被定住了,他们无法感知一切,而混元坐在地上,学殷王的样子摸晋仇的另一只手腕。

他真的只是摸,没有半分探脉的样子,但天说的话,哪怕是假的,也会变成真的。

殷王神情很冷漠,他看着混元,将晋仇的胳膊从混元手中抽出,自己抱起了晋仇。

“别这么嫌弃,他跟我离近点,有利于恢复。你怎么想着用桑林之舞来对付他呢,还真是懂他的弱点。”

“你要救他?”

“不救,我插进你们中间干什么,你是要杀他,还是对他做些别的什么,我都不管。”

“你不用他给你当走狗了。”

“我没把他当走狗,找到他这样的人很不容易,他要是死了,我真的很为难。”

“为难又会作何?”

“不作何,我正忙着造出另一个自己,没精力管你们的事,天不翻我不想出现。”

混元苦着脸看晋仇。

他彻头彻底的明白一件事,天下没人会对自己好,没人会相信自己,天是人们想出的天,却不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