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殷烈第二次来晋家,外面已是乱世,晋家却平静地一如往昔。

蓑羽鹤仍在飞,西崖上种着极多的橘子,还有遍及田野的菘菜,云阶旁的松柏,童子们见了晋仇,起初还有些诧异,都在远处不敢过来。

却在晋仇说出第一句话后,痛哭流涕,跑到晋仇身侧,拉着他的衣摆不放。

“不懂礼数。”晋仇呵斥那些抓着他衣摆的童子,却没有扯开他们的手。

“主上回来了就好。”年纪大些的晋家弟子跪在地上。

没人问晋仇为何没了法力,没人问他发生了什么。

晋仇自己不提,晋家人便不会问。

以殷烈对晋仇的了解,晋仇人前不提,人后也不会提事情的经过,他惯于隐瞒逃避,心事重重,却常要做出超脱的样子来。

“将你送到这里就可以了,晋家结界几年内应破不了,我也就不留了。”殷烈捂住自己的伤口,他本准备在晋家观察些时日再回殷地,但现在受了伤,便有些想家。

晋仇看他,“魏激浊方才虽被击败,现在却该回来了,你出晋家,是准备再见他一次吗?还是让冷寒泽再护你一次。”

“我身边都没你了,他没必要为难我。”这话殷烈自己说地都不信,魏激浊一副睚眦必报的样,怎么可能放过他。

只是现在不回殷地,何时回殷地。

进了这道结界,便好像进了牢笼,逃得快便出去了,逃得慢就被困几年,或等晋仇法力恢复,或等外人攻破结界。

“殷烈,你想走。”晋仇浅声道。

晋家众人都看着殷烈,上百人围着他看,都不说话,只是拿眼睛盯着他,跟有吸力一样,让殷烈看着就觉得挪不动脚步。

“晋家没人坐镇,肯定有很多人来抢。晋家结界能护几时?晋仇,你觉得这结界能护晋家万年,但变数随时都会发生。是你先恢复法力还是有人先打开晋家结界。这中间得多长时间,我大好年华就浪费在这里吗?虽然我对时间不大在意,但我爹若是百年都无法看见我,肯定不会开心。”

殷烈找处石块坐了下来,他在晋家住过,知道晋家这些人有多古板,他眼前那些童子,不消十年就能变成满嘴礼乐教化的古板之徒,而他竟然要看着这一切,看着自己慢慢腐朽。

他真是不愿意,晋仇又不是什么好人,虽与他有些血脉关系,但他该做的已做了,晋仇都没对自己好过,自己却先对他好了。

晋仇还要什么?要真是想留他就告诉晋家这些人自己是他儿子。

晋仇又不敢说,这样还想拴牢自己,简直是妄想。

或许他该感谢这些晋仇教出的伪君子没有强行说些自己知道了晋家的秘密,不能放自己走,自己敢走他们就敢杀自己的话。

百无聊赖地坐下,殷烈看着近处某个眼眶中包着泪水的小童子,扯着脸皮笑:“你想留我,但你又不说别的话,听听这里,一点声音都没有。好不容易回晋家了,我们不能开心些吗?”

“我跟你爹要的你,他应允我了。”晋仇道。

殷烈猛地站起,险些扯到自己的伤口,“你说什么呢,我爹怎么可能让我这时节留在晋家。”

晋仇伸向怀中,摸出某个布袋,当着殷烈面打开,“他知道你不信,早把凭证写好了。”

“哈哈!他是对你这满嘴谎言的混蛋余情未了吗。还怕我不护着你,特意写信。早知道有这东西,我就不该让冷寒泽出来,叫魏激浊把你我二人都捅死算了。”殷烈接过布帛,扫了一眼,笑得凉薄又嘲讽。

又道:“肯定是我先死,魏激浊不一定对你下得了手。”

晋仇仍是那副肃穆的神情,他身旁的晋家人一脸戒备。

虽然知道这里不是自己的家,殷烈还是有些伤心。将布帛扔给晋仇,他踩着云阶就往上走,反正是住燮宫,熟门熟路,也不用人带。

“多睡会儿就不伤心了。”冷寒泽走在他身侧,用眼观看着四周。

殷烈不说话,他那张脸看起来又冷又硬,泛着股戾气。

冷寒泽丝毫不介意,依旧睡意朦胧地,“多睡能长高,虽然你这个年纪也长不到八尺六了。”

“我长不到八尺六你也长不到,你连我现在的八尺五都长不到。”

殷烈声音闷闷地。

冷寒泽罕见地弯起下嘴角,只是动作太过轻微,不知是真是假,“我努力长够八尺四,不会超过你的。”

修仙界能比殷烈高的人不多,如不是晋仇恰好比他高,他也不会在身高一事上存在如此痴念。

两人默默走着,殷烈踏在云阶上的脚步越来越沉重,冷寒泽不时停下来看他,但殷烈未停,他一直走着,直到突然昏迷倒下。

冷寒泽伸手去接,有人却早他一步。

“你离他太近了。”

“仙人何时恢复的法力,儿子被捅也不出手。”冷寒泽看着被晋仇抱在怀里的殷烈。

晋仇侧身,挡住了他的视线,对于男子与男子之间的感情,他一向规避,更不希望殷烈身边出现心怀不轨的人。

“家事,勿管。”

“天下都乱了,还是家事。仙人如此说,寒泽也无法应对。只是殷烈被牵扯地太多了,仙人想必也觉得多,魏家掌门出现时就想让殷烈离开了,既然准备让他走,又何必拿出殷王的信强留他在晋家,仙人心里不纠结吗?”

晋仇知道很多事瞒不住冷寒泽,混元早跟他说过此人,他了解,自然不愿接触。

殷王的信是他提前要的,拿不拿出,他倒的确是纠结。

“殷烈是吾与殷王之子嗣,迟早要得天下,总是天真,明知有患而去相信他人,是为不智,应多历练。”

“他不想得天下,不想要你和殷王任何一人的基业。”冷寒泽闭上眼,“他不是这种命,仙人向天问过殷烈的命吗?他什么都不用劳累,自有人爱护,而你偏要他见这肮脏的一切。”

“还放任他受伤。”

晋仇抱着殷烈,确认殷烈不曾醒来,云阶悠远,他不再与冷寒泽纠缠,径自远去了。

“我要是他爹,肯定好好爱护他。”冷寒泽远远地又道,他说完打了个哈欠,躺在云阶上,枕着巨大的松针,却不闭眼。而是想着殷烈的脸,殷烈真的很好看,能让人赴汤蹈火的好看,笑起来会更好些,而且经常笑,还有些孩子气。

对于崇修仙人与殷王的事,殷烈知道多少,他总是选择相信,但有些事不该信。

天下的死人越来越多,不光是修士,连凡人都在减少,以后战乱愈多,死人愈多。死到某种天地,怜悯慈悲的崇修仙人便要救黎民于水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