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迎神碑那日很快就到了,晋仇跟殷烈并排走着,跨过楚地的层层山峦。

“这路有时候走起来近,有时候走起来远,是为何?”殷烈踏着一块山石,眺望着遥远的彼方。

他记得上次来楚地,从他们住的地方到迎神碑是极近的,同这次走的路也全不一样,哪有这么多山,他都不知道楚地还有这么多山。

“巫祝不想让我们早到罢了。”晋仇道。

殷烈撇下嘴,伸展着躯体,“我还以为她喜欢我,如今看来是不喜欢,见自己喜欢的人应该火急火燎的,我在楚地这么长时间,她都不出现,今日更是不想见我。”

晋仇看殷烈,他怀疑不是楚子喜不喜欢殷烈,而是殷烈喜不喜欢楚子。

“那处已到了。”

殷烈抬头,果然看见了迎神碑所在的空旷平台,挺直腰板,向山脚下走去,殷烈的脚步很是轻快,晋仇的步伐却很是沉闷。

楚子已在那处等着他们,她的巫袍在闷热的天中无法飞扬,徒留宽大的衣摆险些垂到地上。

“随我来。”她道。

殷烈看她一眼,跟了上去,“迎神碑上是我父的名吧?”

“是。”楚子道。

殷烈听的时候停顿了一下,“你竟然就这么跟我说了,之前为何不说。”

“之前你未到眼前,就算是真的,你也难保不会疑心。现在迎神碑就在眼前,不可能再是假的了。”楚子那稚嫩的脸上一片稳重。

晋仇想起她也不过几百岁,对修士来说不算年纪大的。

殷烈冲楚子笑,他对姑娘的笑与对晋仇的笑果然是不同的,他对晋仇,是嘴角微动,或眼微动,动的幅度再大,也无法调动整张脸的神情,又因脸本身的冷硬,而显得带几分讥诮恐怖。对楚子的,则是目光先动,眼眸深处先带笑,再调动整个眉眼,与此同时,嘴也动了,幅度不大,却是恰到好处,一派自然。

楚子对他的笑一向很喜欢,这次却不为所动,她的眼眸深处甚至有对将来之事的恐慌。

迎神碑所在的空地已到了,这里什么都没有,只有那座宽厚笔直,足以通天的迎神碑,传闻晋夺殷的天下后,崇修仙人当着众修士面,宣布自己为天下之主,他所凭借的,正是迎神碑上“殷失天下,晋得其命”八个字。

后来的迎神碑一直为崇修仙人的名所占据,天下皆知。自崇修仙人被传陨落,已有无数人请求巫祝公开迎神碑上的字,皆被巫祝以天不允的名义拒绝了。

而今日,她打算给殷烈看看,抹去迎神碑上的法力,将上面的名字呈现在殷烈面前。

“我们看的同时会有其他人看到吗?”殷烈走到迎神碑下,看着光秃秃的一片。

楚子摇头,“不会,迎神碑外有结界,不想他人看,他人便看不见。”

“可我看你很紧张。”

“这是如何看出的?”楚子歪头瞧殷烈。

殷烈笑,“对姑娘,我的直觉一向准,现在,我觉得你没撒谎,可你有事瞒着我。”

“你对此很介意吗?”楚子的声音变轻了。

殷烈该说不介意,但晋仇就在他面前,说不介意肯定是骗人的,“我介意。”他盯着楚子说道。

楚子竟抖了一下,“不会伤害你的,你不要介意。”

她说完也不等殷烈回答,顾自走到了迎神碑前,迅速放上了自己的手,只一瞬,白光闪过,那碑便暴露在了众人面前,上面果有几个字:“殷王太庚”。

殷烈望着字没有笑,他抓住了楚子的手,低声道:“你做了什么?”

在楚子的手放到迎神碑上那一瞬,他明显感到灵气变了,以前他不是没见过迎神碑,可每次看,都不是这股灵气,打开迎神碑所用的灵气应是极为内敛的,只有一个时候,不是如此,那就是开迎神碑的瞬间,使天下人都能看得见它。

“殷烈,已经晚了。”楚子道,她不敢睁眼看殷烈,怕从其中看到责备,可她得听天的命令,天命她于今日将迎神碑展现在众人面前,她便不得不做。违背天的巫祝都不会有好下场,在她之前的那位巫祝,妄图猜测天以护殷王,又强行唤醒天以救殷王,最后遭雷劈而死。

她不怕死,可对巫祝来说,被天所杀,便是没了一切,被否定了一切。

哪怕她面前是殷烈,她也做不出违背天的事来。

“谁命你做的,天吗?还是你也想着分一杯羹。”殷烈怒吼。

若不是不能打女子,他现在便要叫楚子出血。

晋仇将他的手拉下。

巫祝言语已有些不清,只喃喃道:“自上位巫祝死,楚地已六千年没有巫祝了。”天生了楚地的气,再不曾说过下任巫祝是谁。楚地所有人都极为惶恐,崇修仙人又在天下宣扬天的威严,他们不敢找新的楚子,不敢选人做巫祝。

她小时候便是在新人期盼巫祝的声音中长大的,被天选中的那一日,所有楚地人都很开心,从那一刻起,她就知道自己不该是自己了,她只是个巫祝。

晋仇叹了口气,其实混元未必是生巫祝的气,那六千年混元忙着分割自己,便是他都无法唤醒混元,混元又怎么有精力醒来再选巫祝呢,将自己的每丝情感都分开,已耗尽了混元所有的精力。

“原谅她吧,殷烈,我们该走了。这里很快就会填满人。”晋仇拉着殷烈,再不走便不好走了。

殷烈一拉便动了,他踉踉跄跄地任由晋仇拽着自己,盯着巫祝的眼却一眨不眨,“就算是天命你做的,你也该说。挑这个时机做这种事都可以说是天的指示,但天有让你隐瞒我吗?他不会记得我这种蝼蚁,可你总记得。你提前与我说了,我就不用当面看这一切。以后见到你还能冲你笑笑。”

他转过了头,没有看巫祝那无措的神情,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他这辈子估计是不会再信巫祝了。

“天给了你礼物,说是谢谢你的剩饭。”巫祝在后大喊一声。

殷烈没有回头,他完全不懂那个剩饭是什么意思,只知道心中跟有东西在崩塌一般,以前他对天可有好感,任何能造出这瑰丽世界的,就算有私心,也一定是伟大而能以世间所有词汇去夸赞的。

但现在,他不想听关于天的话。

晋仇却听了,他也回头了,看到了以前的那匹马,矗立在迎神碑下,它没有马蹄,而以烟雾盖其形,它没有眼,没有嘴,而丝毫不怪异,其背宽厚,能躺两人而尚有余地,通体的玄雾中,它发出了极长的嘶鸣。

殷烈被那声音震了一下,终是回了头,“这是什么怪东西!”

“马,鬼魂凝成的马,世间最后的鬼也因天的不喜消失了,但他知道你喜欢马,他又吃了你的饭,便将这马送你了。”

“我不要。”殷烈对天给的东西很感兴趣,但他觉得要了这匹马便跟欠了东西一样,叫人心中不顺。说什么是吃了他的饭,几份剩饭至于送他东西吗?天何时这般大方了。

“这马很好的,能跑很久,从天地之东穿过天地之西。”

殷烈跟没听见巫祝的话一样,他打量着那马,确信它的确不是凡物,但他不想要。

“你不收我没法跟天交代……”巫祝喃喃道。

殷烈本想回绝她,直接走,却听见了外面的争吵声,“迎神碑上的名字为何变为殷王了!这是真是假,崇修仙人真的死了?”

楚地的人劝说着,“迎神碑从不作假,其所处之地却不是谁都可进的。冒犯天的人,再有计谋天赋,也不可能在修仙之事上长久。”

“我们只是问问,迎神碑下都有谁?巫祝怎突然想将迎神碑昭之于众了?”

“对,今日又不是什么大日子,是天不喜崇修仙人,要在天下寻新主了吗?”

……

问话的声音越来越多,楚地人解释着,声音却渐渐被埋没了。

殷烈走到那匹马面前,马像是认主一般冲他嘶鸣一声,眼见是想跟着殷烈走了,它身上没有缰绳,心中却有自己的尺度,这异物在某些面上倒比一些人要强。

“要帮忙吗?”殷烈抬腿骑到马上问楚子。

楚子摇头,“他们不敢在楚地造次的,这里的东西很多,也很危险。”

“那我要走了。”

“再见。”

殷烈驾着马,路过晋仇时,停顿一下,等晋仇上来,马的速度变快,转瞬便出了楚地的巫郢。

这对晋仇来说始终是一片不曾触及而沾染着许多未知的地方,晋地离楚地太远,习俗差了太多,晋仇唯一熟悉的,便只有混元,他相信在混元眼中,楚地不仅不神秘,甚至很无聊。

除此之外,他记得在楚地的铜绿山上,殷王替他挡了雷劫,殷王答应他,会给他一个家,一个孩子。

真是久远的事了。

“你对巫祝是如何想的。”他问殷烈。

殷烈摸着马身上的烟雾,像是触及一片无何有之物,“没怎么想,我又不喜欢她,喜欢我的姑娘倒是很多,我只是不喜欢她们骗我。”

“你该早些看出她想骗你。”

“人跟人之间还不能有信任了?遇见个人总想着怀疑而不试图去信,还能有什么朋友,不如自己找处深山去修炼。”

晋仇不语,殷烈信他人,却从见自己的第一眼开始便怀疑自己,自己虽不可信,却总比生人可靠些。

殷烈闷闷不乐地坐在马上,“早知道便不来楚地了,这是有人猜到了我的意图,故意玩我。”迎神碑什么时候看不是看,偏偏等他来了才给世人看,当真可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