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记得魏莹吗?会在大泽间蹦蹦跳跳,穿着黄衫的女子,赵射川很喜欢她。但她后来身体极弱,每日呕血不断,她兄长魏轻愁的身体比她还不如,本应死在她前面,却为了给她寻药、试药,硬逼着自己多活了几年,听闻死的时候已没了人样。”晋仇自己有了力气,便端起碗一边用筷子扒饭一边说着,他本提倡食不言寝不语,现在却仿佛忘了一切规矩,极狼狈地坐在门槛上。

“我、魏轻愁、赵射川算是一起长大的,赵射川离得远些,就不常见。魏莹要比我们小很多,幼时喜欢过我,我嫌她不守规矩,没有女子的端庄,不喜与她交谈。赵射川却爱极了她。”晋地与魏地也相隔甚远,更何况殷王时时监视着天下,不会纵容着他们几家相近。

但魏轻愁算是跟他相处过极长时间,晋仇看着水镜。

赵射川的话已说完了,躺在沙地间放肆地哭泣。

晋仇记得他道号的由来:赵射川,川都可射,更何况是人。

六千年前,赵射川一箭将元伯射死,碾碎了他的头。

元伯年纪很小,却一心站在殷王一方,他死的时候,殷王想必不开心。

“既然要死,便不该再哭。”水镜中的殷王道。

赵射川怒,“我来时就是哭的,快死了又哭不是很正常吗?”他的脸依旧坚毅,眼中的血丝却使他双目赤红。

在最后的哭泣中,他被殷王一箭射死,就像他以往射死别人时那样。

水镜碎了,溅在地上,顺着木板消失不见。

“吃完了?”殷王问。

晋仇点头,他放下碗,看着殷王,神情很是木然。

殷王俯视着他,“吃完便走,到你体验人间疾苦的时候了。”道完,殷王自己先换了张面容。

晋仇盯着他看了会儿,以前殷王失忆时,也给自己换过这张脸,叫做晋赎的脸。

“我的脸呢?”他问殷王。

殷王看他,“你的脸早毁了,谁能认得出。”

晋仇摸向自己的脸,像是烂泥一般,都是血,还能摸下几块细小的肉沫来。

的确是毁了。

他们一同出了吴国的宫殿,街上是拖家带口,疲于奔逃的百姓。有些锦衣宽带,有些麻衣蔽褛,但总逃不过一个“乱”字。

“天杀的,快些啊!城门要关了!”

“逃不动了,左右都是死。”

“我还没活够,还没活够……”

抽泣声、叫喊声、哀嚎声此起彼伏,晋仇被撞倒在地,又被殷王拉起。

“这是怎么了?”他木着脸问。

殷王依旧冷漠,“你不是知道吗?”

修仙界都乱了,这里怎么不乱。

晋仇知道契是假的,却没慌,因他相信赵魏没了契也不会反,他是看着他们长大的,自认不曾看错过任何人,所以关于他身死的传闻,他一直以为殷王是在骗他。

但现在,他知道不是了。

修仙界的确乱了,没有法力的凡人也被波及。

“我方去齐地,怎么可能比试第二日便出事!齐问该怎么向众人交代?”

“他没有向众人交代。”殷王用一种很奇怪,几乎是看傻子的神情道,“他直接说你气数已尽,夜晚自己跑去看他的密室,却死在了密室中。他甚至说,本不想将此事讲出,因对你一贯光大的形象不好,可你就是自己私自去他的密室,才惨遭横死的。”

“他拿不出我的尸体。”

“他不需要你的尸体,修为到你这种境界,死后本就会化为灰雾。但你的确是失踪了,第一日可以有人不信,第二人还是可以有人不信,第五日众人都会信。你如果被困已有五日,便会有更多的五日,的确可算是变相的死了。”

晋仇沉默,他明白殷王说的很对。

“赵魏是怎么一回事?魏激浊听闻我死便动手了?”

“齐问说你死了,世人哪怕信,也不可能饶他。但齐地不是谁都可挑战的,于是有人找了魏激浊,魏激浊听后说要为你报仇,带人与齐地对峙,于是天下大乱。”殷王没直接说赵魏做了谋反的事。

但晋仇已愣住,魏激浊如真的心向他,便不会说为他报仇,而是在天下辟谣,寻他的身影,证明他未死。

哪怕他是为齐问所困,魏激浊有所忌惮,也会暗中动手。

而不是让天下都知他要报仇。

晋仇若有所思。

齐问的举动也很怪,他本不该将天下的怒火都集在自己一人身上,能这么做,如不是傻子,便是有后招。

魏激浊知道他的后招吗?还是他们本就串通在一起。

“你是如何想的?”晋仇问殷王。

殷王看着街上的流民,从他们中穿过,“带你回殷地,以一个杂碎的身份。”

晋仇静默,他跟着殷王的步伐,“我以为你会插手此事。”

殷王回头,以一种高高在上的姿态凝视着晋仇,“这不是你该问的,今后,你便不再是崇修仙人了。”

“我在你面前从不是崇修仙人,如是崇修仙人便该称你为殷王,我只是晋仇。”

殷王不言语,他封了晋仇的嘴,叫晋仇再说不出更多话来。

晋仇本就不是个话多的,他说不出话来便不再说了,但还是伸出手,试图抚平殷王那皱起的眉。

“这些把戏还未做够吗。”殷王的声音极低沉。

晋仇放下了手,殷王继续往前走着,他们与那些逃难的百姓隔开,虽是贴着身子走,却仿佛是两个不同的天地,离的再近,也无接触的可能。

吴国在他们的步伐中渐渐远去,中原仍有杂乱,战火从不知名的地方燃起,哀鸿遍野,残肢堆在山谷中,鲜血流进河流里,而战事所带来的死亡,并不在那方起的砍杀,而在流亡,家国不宁,则野有饿殍。

“天下怎么突然就乱了?”无知的幼童被抱在母亲怀中,他睁着懵懂的眼,不谙世事。

这次天下乱的离奇,不到一月,竟已成这般,仿佛暗中有只手在推动着,煽动着国君的心智,妄图毁了这世间。

路旁行人纷纷,没有停下脚步,理会幼童言语的。

只有他那位鬓发纷乱的母亲按不住性子,怒道:“休再言语了,我带着你已经够难,心中巴不得不想那些事,你却偏要问,怕不是来讨债的!”

幼童不敢说话了,他用小手捂住自己的嘴,脸蛋鼓鼓的,眸子里荧光闪闪,似有泪珠。

“他年纪那么小,你不好生教他,又何必骂他?”一个慵懒的声音传来。

是位穿着麻衣的少年人,衣衫不整,不过十三四岁的样子。

他连眼都睁不开,也不像是一副会搭理人的样子,可他就是说话了,不仅要说一句,还要说无数句。

“修仙界乱,天下自然乱。”

“崇修仙人不复,留下的东西却在,谁人不想染指。不光修士想,凡人亦想。有一种能使人脱胎换骨,便有万人为之疯狂。”

崇修仙人在时,努力分开修仙界与凡间,他不在,宵小便出,两界再无分隔。

冷寒泽出现在土道上,靠在河畔树梢,闭着他的眼,等着他的人。

“你胡说!崇修仙人哪里不复了!”逃难的人中竟有停下脚步来斥责他的。

冷寒泽连动都未动,仿佛之前的话不是他说的。

因他知道会有人回话。

“崇修仙人那是活该!现在还叫他崇修仙人真是给他脸了,早就有修士传出话来,凡人与修士的差别越来越大都是因这位崇修仙人,他使凡人不得修仙,又提倡养心而不提倡功法,使得修士越来越弱,久而久之,连心性都被磨平了!而他自己,独占着修仙界灵气最浓的地方,享着天下人的歌颂,俨然比天都要伟岸了!”胡子拉碴的中年人冲着行人大吼几句,他显然早想说这些,只是没有机会,现在机会来了,他一定要吐个痛快。

但他的话只是让些逃难的人看了他一眼,转而又疲于奔逃了,甚至有人朝地上吐了口唾沫,“听风就是雨的,不赶紧逃命,还想着耍嘴皮子功夫。”

“麻木!麻木的人都是要死的。”有人叹了声,归于尘土狼烟中了。

晋仇站在树边,马蹄从他身旁踏土而过,卷起无尽碎末,使他的青衣上都是土,混着树中落下的露水,宛如泥泞沼泽。

“仙人变丑了。”冷寒泽已从路旁消失,不知何时躺在了树梢上,他极重,树梢所载极轻,而他稳如磐石。

晋仇当然知道现在的自己丑,脸上的血肉混着泥土,连带着肮脏的衣,行在路中,除殷王外没人愿意靠近他一步。

不过以他对殷王的了解,殷王并不会嫌弃这样的自己,所以他泰然地走着。

冷寒泽的眼朝着天,却知世事。

他从树中滑了下来,落叶般飘扬慵懒,“殷烈等急了,叫我来此催王上走快些,不要再同仙人腻歪了。”

“你不是齐问义子吗?蒙骗殷烈,为何还要和殷烈在一起?”晋仇不解,他想起密室中发生的事,殷烈总不是自己想进去的,冷寒泽在这连串的事中难逃干系,混元更是对冷寒泽颇有芥蒂。

殷王板着脸,一言不发。

冷寒泽站到他们身旁,道:“齐问是不配做我父的,如殷烈愿意,我倒可做他义子。蒙骗殷烈只是一时,总不会真叫他出事,仙人大可放心。”

他在前方走着,风景遂产生变化,他的身形将将到晋仇与殷王的胸口,却无人敢轻视他。

混元的声音从无何有之地传来,似有不满,小声嘀咕着:“吓,以为殷烈愿意当你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