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旧是原名为听松堂的山上,山已打开,从正中讲道之地分裂,间有一谷,谷不深,而灵气纳于内。随谷之开,山亦平坦,而崇修仙人坐于谷内讲道。

“此前之事诸位已知晓,明年二月初二从晋地开始举行弟子间的比试,晋地之后是齐地,齐地之后是宋地,除晋地外,他地的次序皆以抽签决定,名写之于襄水侧的石碑上。”崇修仙人旁再无一人,他说完此话,浪潮般的声音却都在向山谷处扑来。

“诺!”

世人皆知,崇修仙人有大德,每每讲道,都是众人处的位置高,而崇修仙人处的位低。

他言这是为众生讲道,无凌驾于众人的道理。

几日前的掌门之会与讲道不是一种事,他那几日坐的高是需要他露出位尊者该有的超脱。今日坐的低,是他与这芸芸众生在实质上本就是无差别的。

六百年前的修仙之会讲的便是齐物,齐死生,齐彭殇。彭祖活得虽久,与象征早夭的殇也是差别不大的。

众人不懂这道理,道便讲了许久。

待众人稍懂,崇修仙人便为韩地掌门取了道号,为羡鱼。不是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的羡鱼,而是羡慕的羡,讲道之时众人谓鱼我之辨,仙人讲齐物,谓鱼我并无不同,只是鱼我难以了解对方。

有人道:鱼为人食,自是比人低贱。

仙人道:人为外物所困,为内心所困,活千年而不懂真正之畅游,求来求去,还不如一条面对刀俎的鱼。

听者道:此为愚钝,不知命。

仙人道:求得大道者亦常常愚钝,太精则修为不精,知命与不知命又如何?知命不使尔等快乐,不知命亦不使鱼不快乐。

凡此种种,讲来讲去,终是困在牢笼中。

韩地掌门名羡鱼,是崇修仙人希望他快乐些,还是希望他能畅游些,亦或只是望众人听韩家掌门之道号能想起那日之辩。

这已是上一次讲道的事了,每次讲道的话都会在天地间流传,修士之间喜欢猜测下一次讲道的内容,但崇修仙人并不喜欢他们猜。

将九家比试之事稍提,便到了讲道的时刻。

日夜应从讲道之时开始不分,只有白昼而无黑夜,待崇修仙人讲完道,日夜方能又有序,这是因来此的人多,如中途遇黑夜,则邪祟增多,侵害人体。为防不测,便将黑夜暂时阻隔。

崇修仙人阖目,感受着灵气的波动,他有些犹豫,因此次讲道只讲两日,而他不曾提前与这些人说过。

先前在藐姑射山闭关时就想好的话也要减之再减,如此,倒有些难办。

“死生,大事也。不破生死之难关,难探道之精髓。”生与死,是永恒不变的,何时讲都无不对的地方,而此问愈大,留有的余地愈大。

只需引出,加以自我之理解,便能展开。

“其为命矣,如夜旦有常,必将交替。而如修仙之会,以宗师之能,恒以白日,暂闭一时之阴,皆有限。可一日两日,一月两月,而不可百年万年,此为法力所限,亦为天之定数……”将命比作日夜的交替,是常有的,而引及天,是不得不谈。

天命有常,便是修士,也不可能逃避。

在晋地听讲道的凡人与修士都不言语,只是由崇修仙人说着,那些似懂非懂,似玄非玄的话在天地间传开,有人以笔记之,有人将其印在法宝上,却无人敢打断这话,唯恐一时之打断坏了他人的思考。

由此,第二日夜晚转瞬即到。

话已由生死转到天命再转到救人。

“只思虑自身,而冷眼旁观他物,修仙之路再难精进,凡今修士,太多在意对心性的养护,而落入心性自身的陷阱,被其困住。需知探求己心是大牢笼,不观他物,不理俗世,怎知天地变化,怎动灵息深浅。”崇修仙人讲到此便停顿了,他的目光深远,似已看到无何有之地,广莫之野。

“仙人的意思是我等皆落入窠臼了。”看崇修仙人停下,听讲道的众人便开始言语。

“这些年是很少关心外物,对事物的理解有时常阻塞不前。”

“贫道说句不好的话,这些年己身都未看破生死。”

“死究竟是何样的,是不是十分可怖?”

“不知,自修行以来,不见凡人,死人便很少看见了。”

“……”

秋风正是萧瑟时,谈及死生未免使人心中一凉。但崇修仙人在,又使众人心中极为稳妥。

这几千年,有崇修仙人坐镇修仙界,修士的日子便很好过。由此,死生的事也只是使他们的心暂凉。

但崇修仙人的本意明显不止如此。

他微合双目,发现两日之期已快到,殷烈的神情难看异常,如他不尊承诺,想必殷烈再不会同意来晋家了。

有个儿子当真是多了几分烦恼,但这烦恼又使他的心跳得快了起来。

或许在某些时刻,他是期盼能有个儿子给自己的生活添些麻烦的。

“言语皆为小解,吾在此说这些话,讲上一月,或许都不如尔等去救一人。直面生死,才可勘破生死。”这话讲完,崇修仙人便站起,他走去谷底,谷底便由下往上开合,转眼间,方才讲道的地便消失了。

“仙人起来是何意?”数人跪下,这次的修仙之会,仙人常常做出有异于以往的事。

崇修仙人不看他们,“以往吾讲道,汝等听,知之甚微。不如吾放汝等亲自去试,试才可进步。此次吾不会忙于闭关,定会暗中帮助尔等,百年后,讲道继续,论这百年得失。”他讲完看殷烈一眼,告诉他差不多可以回晋家了。

他心中从未这般思念晋家过,这次他的确是坐不住了。

“可这才两日!山下无数人等着仙人救治!”有人大吼。

其他人窃窃私语,当一件事成了习惯,哪怕有人给出合理的借口,也不是那么为人所接受的。

但崇修仙人去意已定,他这六千年,不管是真话假话都说了太多,却不一定是为自己。如今他终于想为自己做件事,被人拦住,心中便有些生厌。

“只知他人救,不知自救!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可是我们自救过啊,如不是自救无望,怎会翻山越岭来见仙人。”哭声一下传出,越来越大。这悲伤的情绪颇能感染人,不消片刻,哭的人便越来越多了。

有修士在旁劝,“仙人命我等助你们了,不要再哭,郁气凝结,对身体不好。”

“可你们哪如崇修仙人!”

场中一下静了,对,来此又渴望得到救治的,大多是冲着崇修仙人的名号来的,哪怕其他修士治人的水平并不比崇修仙人差,名声没有崇修仙人大,其他人也不一定接受。

但道理摆在那处,崇修仙人愿意救,是崇修仙人心肠好。不救,是他没有救的必要。凭此要挟他是不可能有效的。

需知这修仙界终凭实力讲话,这些年崇修仙人提倡养心,使许多人忘记了这一点。但如若崇修仙人真的因此动怒,不要说被救治,在场心有不忿的人恐怕都难以活着出晋地。

说来,他们所依仗的,只是崇修仙人一贯的品德。

“啊!”大叫声突然出现。

顺着方向望去,是一小道士在哭,“师兄,不要走!都到晋地了,到晋地了!”他怀中是一死去之人,显见是刚咽气的,面色还透着回光返照的红润。

抽泣声越来越大,崇修仙人那恬淡肃穆的脸上渐渐出现些凝重的神色。

却没有动。

不过他不动倒是有人动,魏地的修士突然出现,带着他们的人却不是魏激浊而是韩羡鱼。

他将手放在那死去之人的腕上,探了一探。

再掰开那人的嘴,递了颗丹药进去,那人的身体渐渐起伏,他小师弟惊愕地张开了嘴。

窃窃私语声传来,在场不光有修士亦有凡人,舍了万金来求道求药,他们见此明显是眼中一亮。

韩羡鱼的手放在那人的肺腑处,淡淡灵光顺着他的手飞出,温暖轻盈,进入那人的体内,便消失不见。

“呃,师弟……”低吟传出,那死去之人的手动了,眼渐渐睁开,还有些迷茫。

“师兄!”

“天啊!崇修仙人果然不凡,他手下随便出个人便能起死回生!怪不得他不亲自出手,这种小事根本没必要劳烦仙人啊!”,“扑通”的跪声传来,众人又开始歌颂崇修仙人了。

殷烈眼神好使,看见那些时不时就找准机会歌颂晋仇的人很是眼熟,料想是晋地派出的。

可在场众人没见过他们,只当是一起来,且真心仰慕崇修仙人的。

“真是神迹。”有人喃喃自语。

各地的掌门随之道:“吾等自会救需要救的人,不必急,崇修仙人既安排了,便不会有人不从。”

“道法亦有人讲。”

众人稍稍欣慰了,而崇修仙人面对不周山脉讲道:“被他人救是一时的,被自己救才可长久。不周山脉上次腾跃还是六千年前,汝等幸运,有生之年碰上了一次,便该珍惜。《研修法》开篇即讲:‘静心养气,存息于无息之地,而纳之深。由踵及首,往返不绝。无出无入,不往不绝’,在座的,无论是凡人还是修士,都可细想这话,将根本做到极致,也可有胜人之处。不周山脉的腾跃不常有,便是凡人,按《研修法》运气,也会有造化。”

他话讲到此处,挥手在空中划了一道。无数荧光在渐昏的空中飞舞,落到人身上,枝杈河流间,连绵入江的山下是群星点点。

“此灵气能助人养息,吾帮到此,以后便看汝等的造化了。”

“谢仙人!”又是一群人跪下。

崇修仙人的身影渐渐远去,隐在云霞孤影中。待众人看不见,他已走到襄水边,身边出现了两弟子。

“找出带头说话挑事之人,严惩不贷。”他凝眸传声。

弟子点头,带头说话的不一定是挑事,崇修仙人这般说,只是连一丝危险都不愿留给自己罢了。

“做的小心些,勿要使他人知晓。”低声嘱咐一句。

行到舟上,弟子已从身边消失了,殷烈正站在舟上,右腿曲起放在左侧,用手将鞋扒了下来,然后单腿站着,舟上有些不稳,他却站得很牢,拿鞋在手中瞅了一眼,便抛向了空中。

低空飞行的蝙蝠感知到了鞋,顺着鞋的痕迹上升又下降,在鞋复又落到舟上时,猛地拔高身体,显见是知道鞋子不是活物了。

“是不是很有趣?”殷烈曲着右腿,也不将鞋穿起,就顺着这个动作直挺挺地倒在了舟上。

那舟不大,被这动作惊地在水上跳了一下,险些侧翻。

引来殷烈的大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