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裴道人的牛死了?”

“哪里来的消息,这修仙界虽除人外都不能修仙,裴道人的牛却是用灵草仙丹养大的。不说成精活几百几千年。一百年总是有的,它现在才活多少年,二十年?这么早便死裴道人还不伤心欲绝啊,可贫道一点风声都未听到。”

“嘘,不要乱说,只是死只牛裴道人怎么会伤心。”

“牛是一点点养大的,他去哪儿都带着,这次修仙之会来的人那么多,连人都快没地儿待了,他却想办法给他的牛找地方待,一口一个这是他的道心所在,怎么就不伤心了,放余身上恐怕要哭死啊。”那道人许是想到什么,竟是真的面有凄苦,似乎光是想想便觉悲痛异常了。

可见裴道人对他家牛的好的确是被众人认可的。

只是有人“嗤”了一声,“不喜欢便不会伤心了,你们看裴道人他伤心吗?他的牛死了,他连管都不管,据说有人商量着要不要把他的牛割去卖肉呢,到底是辛苦养大的,应该肉质不错。”

“这怎么讲?”在旁的人叽叽咕咕地说了些话,都说地极隐晦,仿佛这些凡俗之事不是他们该言语的。

崇修仙人走在路旁,殷烈就在他的前面,两人隔着很远的距离,无法再近,也无法再远。

只是殷烈的步伐在听到这件事时停了下来。

他回头,看那些人,仿佛很是惊诧般。

再然后,他便继续走了,走到牛前。

那是具牛的死尸,很是宽阔,要比寻常的牛大上两倍,皮毛不是很顺滑,但根部是发亮的样子,只是根部往上便粗糙发黄了,可见是最近才被人抛弃的,以前过的都是好日子,有人给它刷洗,剪毛,但现在也着实是没人要了。

殷烈扒开人群,盯着那匹牛。

崇修仙人隐着痕迹,看见他推开旁人时,其他人对他指指点点。

无外乎是些殷烈看着就不像专心修道的样子,殷烈是殷地来的,跟他们不同之类的话。

这些话殷烈听了都是没什么反应的。

他蹲在地上,扒了下那牛的尾巴,看见蚁顺着他的动作四散开来,密密麻麻的都在牛下。

那些血沼里还趴着许多吸血虫。

“这牛都被虫凿坏了,你们有些人却在讨论吃它的肉?”

“万物俱有法,本就是生生不息,加之不断循环的。它死了便该给他物吃,他物从其中获取力量,人吃牛本就没什么,修士动动法力,它身上的虫便烟消云散了,由此,虫不算什么,它们无福享用牛,便该由吾等来享用。”

“乍一听有理,实际屁话不通。你们便是这样修仙的?”殷烈抬头,也不再摆弄那牛的尾巴了,而是看着众人。

在场的确有人是需要那牛的,殷烈自小在殷地长大,而殷地虽不如以前强盛,根基却是在的,他从不用为天材地宝或是寻常的滋养之物担心,当然也就不知这修仙之会上多得是缺少外物的人。

哪怕崇修仙人提倡本心,呵斥外物,也还是有修士妄想凭外物提升己身。

裴道人的牛上虽有虫,却是喂灵草长大的,这牛生活得要比他们很多修士强,它的肉当然对很多人来说都有用。

殷烈不一定真不知道这道理,他只是看着众人,眼神嘲讽又悲凉。

“牛我买下了,你们该做什么就做什么,盯着头死牛不怕被人笑话吗?”

围着殷烈的人有几十,他们大多不是想要牛,而是来看这牛最后会怎么样,毕竟是裴道人宠过的,他们想看看失宠的后果。

“殷地人是有钱啊,看见头死牛,哪怕对自己没用,也不想被他人得到。”在场一白眉修士笑了声。

他们并不是真这么想,而是众地都不喜欢殷,殷烈身为殷王的子嗣当然惹他们嫌。

有些人已在跟周围人说起殷烈的身份,殷烈只在修仙之会上出现过,这些人中没一个看过他,此时却是口口相传,转瞬便没一个人不认识他了。

崇修仙人凝眸,他看着殷烈,心中有些苦涩。

天下修士叫他仙人,他却不是仙人,对修士也无真的关照。殷烈不同,是他的骨肉,再怎么想,他也不愿殷烈被这帮人说闲话。

“我殷地是有钱财,灵石多得很,你们没本事挣取,法力又不如殷地,便该闭嘴。如不是有晋崇修护着你们,你们也没资格在我面前放肆。”殷地不对他地修士出手的确是看崇修仙人的面子,但究竟是看什么面子?

他地修士只以为殷王的法力不如崇修仙人,但殷烈哪里不知道,他爹殷王是根本不愿同晋仇交手。

想到此处,他的面色阴沉下来。挥手将牛身上的虫拂到地上,那些蠕动的东西没了方向,慌成一团,想往牛身上靠,却被无形的力挡住,再难去啃食牛的肉。

“需知这世上不是有灵石便能买到心仪之物的,殷王之子心疼贫道家这畜生,贫道却不心疼,它被贫道养,被贫道照顾,却时不时便给贫道惹事,贫道能纵容它一时却不可能纵容它一世。将其抛在荒郊野外,果然不日便死了。说明它无贫道实在是活不下去,可它生前竟不知珍惜,如此,死了便死了。割些肉,给众修士尝尝,再让虫蝇将其啃净,也算是造福了。殷王之子当然不需要这肉,为一时气话买它,又不用,实无必要。”

“死了便只能被吃肉?”殷烈笑了,他看着裴道人,仿佛在看一个畜牲,但他看真畜牲的眼神要比看裴道人温柔的多,也真诚的多。

崇修仙人知道在场的很多修士并不是真想吃牛的肉,一开始或许想,真见它上面俱是虫,便不想了,否则也不会那么多人围着,而无一人上前。可他们又舍不得,这死牛在他们眼中倒宛如灵石仙草了,荒谬得很。

而这些修士竟是信他的,崇修仙人显出自己的身形来。

他的青衣宛如飞鸿片影般插进人群,众人只感觉眼前飘过一物,再一眨眼,竟是呆住了。

“仙人?”

“我看到崇修仙人了!”

“小声些,休惊到仙人。”

“这是真的吗?仙人怎会来此?”

“许是来救死扶伤。”

“……”

众人一开始还难以相信,随着崇修仙人站稳,他们不信也要信了,牛旁瞬间跪了一大片,只是有些人探头探脑,想必是为了多看崇修仙人几眼。

“裴道人,为何为难殷王之子。”

“仙人,在下只是想让这死牛造福更多事物。”

“造福?活着便是为了造福吗?裴道人,汝自身造过什么福。”崇修仙人在问,所有人却都听得出来,他并不想让裴道人回答。

“仙人,是在下被小事物困住了,这就将牛卖出。”裴道人诚惶诚恐地俯首跪在地上,脸与泥土相接,并不敢惹崇修仙人不快。

殷烈听见这话了,按他以往的脾气,会讽刺崇修仙人几句,再道:你想卖我便会买吗?

可他这会儿并不曾言语,只是看着那牛的眼下,湿湿润润的一道,死前应是哭了。将块灵石扔到裴道人身旁,殷烈用法力抬起牛,一言不发地走了。

清风飘过,众人抬头,发现崇修仙人也已没了身影。

他们不敢随便谈论,便散了。留裴道人跪在地上,捏碎了手中灵石。

忽然他顿住,发现灵石中有字,像是崇修仙人说的:勿使外物迷乱己心。

他将那虚无的字拾起,掏出块灵石托住字,失魂落魄地走了。

远处殷烈挖出一坑,一丈多深,足以放下死牛。

“我是不是与这牛一般?”他突然问。

崇修仙人道:“你有很多人疼,并不是这牛。”

“很多人?都是谁?是不是也像裴道人那般,我一月前在路上见他,他给牛撑着大荷叶,生怕日头晒坏自己的宝贝,又喂各种仙草,变着法儿,不带重样的,唯恐自己的牛吃腻。可有一日,他不喜欢牛了,便不管它的死活,甚至要将它卖给他人吃肉。”

“裴道人与牛并无血脉相连,这世间与你血脉相连的人却很多,不会有人那么对你。”

“血脉?我爹在我少时将我放在肩头,给我做菘菜吃。但他现在对我不屑一顾,甚至不准我回殷地,可我不回殷地又能去哪儿。”这声音闷闷的,殷烈背对着崇修仙人,使崇修仙人无法看见他的脸。

“当爹的是不会嫌弃自己儿子的,他只是有些事未想清,想清便又会待你如从前了。”

“哪个从前?我这么能惹祸,他心中不怪我?”

崇修仙人垂首,他当然不觉得殷王会怪殷烈,殷王自己少时也犯错,做出许多无法无天之事,但其父殷王阏商从不曾怪过自己儿子,他甚至巴不得自家儿子能因这些事开心些。由此推彼,殷王也不会怪罪殷烈。

历代殷王都没有虐待儿子的。

“他不会怪你,我也不会怪你。”

殷烈笑了,“我说我爹,你扯到自己是做什么。”

崇修仙人沉默,他相信殷烈知道。

但殷烈只是看着他,“我爹不许我回殷地,难道我便在晋地待着?我犯错你会包容我?”

“会。”

“我杀人也会?”

“会。”杀人并不是什么大事。

“我毁了你的清誉呢?”

“清誉并不是我所看重的。”也不是什么人都能随便毁去的。

因这清誉已不是一人的清誉。

“那你带我回晋家?”

“好。”

“沃山之上的那个晋家。”

“再无其他晋家,你可以在燮宫住,那里的东西极多,构造颇有趣。只是讲完道才可回去。”明日便要讲道。

“我现在就想去晋家。”

“现在不可。”崇修仙人险些说不可胡闹,但他及时地止住了,才答应殷烈会包容他,总不可言而无信。

“知道你将那些看的比我重要,我跟你说实话,我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待了,再待便要发疯。”殷烈蹲在地上,握起一把土,他的眼眶很红,但其中洋溢着的并不是悲伤。

“修仙之会以往的讲道,最少要讲二十日,只可多不可少。”

“那你便去讲道,不要来管我了!”殷烈低吼一声。

崇修仙人蹲下,看着殷烈发红的眼,心中突然有些软,他有千万种借口不去做一些事,但哪怕是最好的借口也不如从来没有借口。二十日的讲道可以不去,日后却可能成为祸端的一种。但若是跟殷烈比,又属实不算什么,殷烈是他的孩子,他唯一的孩子,这天下的东西如若殷烈想要,他又能给,那为何不给。

六千年的麻木已太久,但哪怕再麻木,他也知道殷烈是重要的。

如若晋柏跟爹娘看见殷烈,想必也会开心,哪怕殷烈是殷王生的。

他爹晋侯载昌会说什么,斥责他是被仇恨所迷,连儿子都不要的懦夫吗?还是告诉他赶紧把殷烈带回晋家,教他些礼法。

晋柏大概会偷偷来他屋内,避开父亲,劈断他的木桌,再做张新的给自家侄儿用。

“讲道两日,两日后我带你回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