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仇不明白混元在笑什么,他看着混元像条虫子般在被中拱着,最后抬起头来。

“你想不想看以前的事。”,混元在空着画出团云雾,显然这问只是随口来的,回什么他都不在意。

但晋仇还是道:“不想看。”

“可我想看,这样吧,你也上床来,咱们一起看。”

“不。”

“有什么不的,不要拘谨。”混元笑着,笑得很腼腆,但眼中的意思像在说这件事很小,并不值得争论。

晋仇不再理他了,混元腼腆的笑让他很不舒服,很有种陌生感。

只是他显然并不能拒绝混元,随着身体一轻,他发现自己躺在床上了,混元将被子盖起,也躺着。

被中很暖,混元的身体却有些透明。

晋仇多看了几眼,直到混元点了下他的额头。

“水镜看太不真切了,还是我将你的意识带入过去。”

“过去并不好看。”晋仇道,但他的眼前已有画面了。

是殷地的司刑台上,他与父亲晋侯载昌和妹妹晋柏跪在地上,秋风凄寒,殷王坐在高位上,以不忠谋逆之罪下令除了他们。

“混元,你在做什么。”晋仇问,混元却并未回答。

于是那些修士用法力压着他们三人,他爹与他家晋柏的躯体渐渐变成了肉泥骨碴,再然后是血肉粉末,什么都不剩。

只有他,筋骨都像是被压碎了,却活着,活着看这一切。

殷王的怒火升腾,作势要杀他,却被混元降下的雷阻止了。

如此,自己才有现在的命活着。

“混元,我不想看。”晋仇喃喃道。

殷王历两百年时,他全家被杀,只一日,晋地便被血填满,他母亲战死,父亲妹妹及他被押往殷地的司刑台,在众修士的法力下化为血粉。

他很疼,从那天开始,没有一日不疼的。

殷王杀不死他,却不打算放过他。

于是日日都不好过,没有一个人会用善意待他。

眼前的景象在飞逝,晋仇闭上眼,眼前却仍能想出那些画面。

“不看这个了。”混元突然说道。

晋仇松了口气,他很久没这种感觉了,六千年前,他的感情便淡漠地近乎没有,这些过去都被忘记了。

只是知道那十年并不好过。

十年后,他捡到失忆的殷王,殷王被雷劈的失忆,却在失忆前及时为自己换了张脸,以免出事。可该发生的事还是在发生,许是心中太过忌惮晋仇的缘故,殷王失忆后竟只记得晋仇一人了。

他从殷地来到晋地,在雨夜中找到晋仇。相处一段时间后,他说自己可以叫晋赎,晋仇被那张假脸蒙蔽,竟然真的以为有人会亲近自己。

“殷王的失忆是你做的,这一点都不好。”晋仇对混元说道。

混元难得地叹息一声,“我不叫他失忆,你这辈子都无法接近他,更何况是取代他。”

殷王的天赋比晋仇高太多,凌驾于众人之上,的确是晋仇无法对付的。

但晋仇只是沉默,他与殷王一起生活了百年,虽然第一年他就发现了殷王的身份,并伺机削弱他。

那真是久远的往事,他懦弱无能,善于忘记,在殷王面前,他甚至要麻痹自己忘记灭门之仇。

否则殷王会看出他的不对。

那个人,即使失忆,也还是一副运筹帷幄的样子。更何况殷地的人已找到他们的王,怎么可能放任心存复仇的他待在殷王身边。

“我在他幼时猜过他喜欢什么样的,猜得果然不错,他很容易就喜欢上你了。”混元的声音淡淡地。

晋仇闭上眼,殷王的确很喜欢他,哪怕知道他们之间有灭门之仇也还认为有弥补的机会。

床上之事从来都让着他,怕自己孤苦无依,日后为人所欺又不被殷地人认可,便在天下找药想为自己生个孩子。

他跟自己说:有孩子在,殷地人不会为难你。

殷王太过自信,相信没有自己做不到的事。

“如是我,不会做出那种事来。”男人生子是为天所不容的。

混元的确不喜欢这事,“殷太庚是怕你没有容身之所,你又不会生子,没有子嗣,殷地的人容不得你勾引他们的王。”

晋仇又不做声了,他只是看着眼前,看殷王惩罚与晋交好的赵魏两地,看殷王挑动郑伯及太叔间的兄弟关系,看他将叶周的人用各种刑罚杀死。

于是他仅有的那些也不在了。

殷王是要他什么都不剩的,如什么都没有,他便只有殷王可亲近,毕竟就算再喜欢自己,有灭门之仇在,殷王也存着一份戒心,那些曾与晋地交好的他一个都不准备留。

是殷王将自己的容身之所夺去,却又唯恐不能给自己一处新的。

果然是年纪轻,如是现在的他们俩,都不会再折腾了。

“在晋家的那百年,我看你们过得不错。”的确是不错,晋家广阔万里,横无边际,却只有他们俩,摆脱了俗世种种,做什么都可,再不被任何外物所困。

“混元,你给我看这些是作何,哪怕不看,我也是记得的。”六千年虽久远,如在闭关中过,也是极快的,快到难以忘记以前的诸般事。

“你当然不会忘,你记得比谁都清晰,却总是骗自己。如他人不提,或只是隐晦的说,你便永远当未发生过。可有些事就是发生了,你跟殷王的事可算过去,殷烈的事却永远不会过去!”混元的语气加重。

晋仇的眼前渐渐黑了,他闻到浓重的血腥味,充斥着天地间。

“你个废物,不会用力吗!”

晋仇呆住,这声音很熟悉,却是属于一个死人的。

他的前属下赵射川摁着殷王的腹部,将半个身子都压上去,一下又一下,施加在那圆滚的部位。

殷王身上全是血,七窍被晕染着,整个人无意识地抽搐。他抽搐的样子晋仇看过不止一遍,更不止一年两年。用男人之身寻求生子的办法本就是极为凶险的,殷王服药改变身体的那几年,每一日都疼得抽搐,很多时候晋仇都认为他要疼死了。

但哪次的殷王都不如他眼前这般虚弱。

的确是没力气了,任赵射川拿出各种奇形怪状的器具,魏轻愁给他喂再多的药,殷王都没有反抗。

“你以为孩子是假的,就算殷王跟你说找到怀子的药了,你也确认是假的。”

“第七年他都没有反应,我让魏轻愁将有怀子假象的药做好,他却有迹象了,我的确认为是假的。这一切太巧,我不知该相信哪个。”

从始至终,他都未相信过男人真可生子,但他需要借此使殷王的身体衰弱。殷王服药的第七年还未有怀子的迹象,法力又不曾消失,他便给殷王喂了新药,魏轻愁做的能有怀子假象的药。

说来他让魏轻愁将那药准备多年,一开始便是想用。

“是你根本没想过跟他要孩子,真亦或假你都不愿留。”

“混元,你是天,却不是我,不会完全懂我在想什么。”晋仇闭上眼,眼前的画面却消失不去。

他看着殷王挣扎了很多日,赵射川跟魏轻愁全不将他当人看待。自己不知孩子是真的,也只让他二人将孩子取出。他二人却是知道孩子是真的,因魏轻愁当年的药就是假的。他们唯恐自己将错怪到他们身上,便不说真相,对殷王也是狠毒。殷王的气息已近乎消失,他的骨头差不多全碎了,骨盆破裂,伤口却还在增多。

赵射川他们剖开了他的肚子,将孩子取出,孩子却早死了。

那个小小的尸体,干瘪青紫,望之可怖。

晋仇看着,觉得有些闷。

他眼前的殷王也看着那个孩子,晋仇终是没敢看他的脸。

但他知道赵射川他们很气愤,因为他们将气撒在了殷王身上。

谁能想到,像他们这种人,殷王原来是不屑一顾的,现在却在被他眼中的蝼蚁欺辱。

他当时隐约猜到这些了,却没有去管,或许在他心中,殷王是该承受这一切的。

“都是过去,再看也是一样的。”

“不一样,要是这样结束倒是没什么,可殷烈呢。”混元将那些画面拂去,他原本想让晋仇看很多,只是晋仇一味闪躲,并不愿看。

“你不该将殷烈复活,殷王怀疑他是假的。”死去再复生,还是原来那一个吗?

“人之死,宛若睡眠,他只是从虚无的长梦中醒来,怎么是假的!”混元站起,将身上的被子掀开,赤脚蹦到地下。

“原有的一切都在,他身上仍是你们的血脉,你却连同殷王,怀疑他是假的!”

“真是愚昧地难以想象,晋仇你求道千年,却只领会了这些?”

“当时恨不得他复活,现在他活了,却不认,那你当年求我干什么!”

“你扪心自问,看到他当真觉得陌生?如是陌生,何必留他!”

混元碾着地,杂乱无章地动作,脚磨出血来,渗到地面,地面便有溪水生出,浅草嫩绿。

他渐渐哭了,不知在哭什么,是哭晋仇殷王,哭殷烈,还是哭他自己。

“混元,你后悔了。”晋仇默然道。

混元不说话,他可能的确是后悔了,后悔的事太多,时间亦太长。

晋仇知道混元为何要放那些东西了,无非是回应他前面的问话,告诉他殷烈的确是他与殷王的骨血。

纠缠了这么多年,该死的不该死的人都不在了,有个殷烈,便算是后代,这是极为好的事,不该怀疑殷烈的身份。

可混元以前定是没做过这些事,方法幼稚得很。

“晋仇,我要走了。”混元清醒过来,他抹去了地上的痕迹,说道。

晋仇点头,对于混元时不时就走的举动他太过熟悉。

“你这些年所做之事我很满意。”混元又道。

晋仇不做声,混元当然会满意他做的,在这天下只选了他一人,取代殷王,执掌修仙界,不就是为了创造现在的局面吗?

修仙之士锐减,而人人只知求道,不问他事。六千年过去,修仙界不进反退,对灵气的索取比六千年前低了数倍。

正合混元的意。

地面那些血消融冒出了泉水,汩汩地向外喷,混元说完话,趟着泉水走了。

晋仇起身,走往门外。

天色黑了,之前眼中的数年也只是现实的一刻,童子们却待在外面,不时往屋中望望。

看见他出来就全涌上来。

“仙人进去做什么了,不怕触景伤情吗?”

“肯定是外面的人不好,惹得仙人伤心了。”

“可伤心总不能憋在心里,要说出来的,否则会影响道心。”

“管什么道心啊,仙人伤心我们也会伤心的。”有一滴水溅到了晋仇的衣上。

他看着那深色的一点,发现有很多人哭了。

他不说话,哭的人更多。

只是有些在责怪,“你把泪溅到仙人衣上了,这多不合礼数!”

“我没想到它会溅那么远。”

“没想到什么啊。”

有些吵嚷。

晋仇垂眸,“过几日吾将带一人来此,尔等对他好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