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礼那天,主婚人是陈老师。

那个时候,陈老师的身体处于急剧恶化中,他强撑着,脸上特地让人给化了很重的妆,他总是那么热情,嗓门很高。因此,很好地瞒过了新婚夫妻。

在这之前,张近微问过他身体,陈老师当然说好。

来的客人,都是经过仔细斟酌挑选出来的。张近微这边,一桌都凑不到。同事两三人,一个李让,一个学长,其他毕业后各奔东西联系不多的同学,她不好意思通知。

张近微的婚纱很美,拖很长,她往单知非跟前走时,宾客目不转睛看着她。

身旁,站着一脸笑意勉强的李梦,她完全没有任何喜悦的感受,她甚至反感张近微过分的美丽。尤其是,客人对新娘没有家人在场这点,明面上不说,私下还要议论的。李梦一想到此,那种窒息的感觉倒很清晰,丈夫和她完全是两个感受。

单知非人是眩晕的,他一向都是那种很冷静很自持的人,凝视着她,好半天,才?露出那么一缕笑意:“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张近微其实很紧张,她的舒缓办法就是,只盯着他,全心全意盯着他就好了。

“你夸我啊!”她小声抗议,单知非沉默地笑着,亲了她脸颊一下,蜻蜓点水,他不太习惯当着那么多的人对她做太亲密的举动。

陈老师的发?言就很淳朴了,普通话的口音很重,穿笔挺西装,先自我介绍,又说什么青梅竹马终成?眷属云云,自己感动到眼圈发?红。

没人知道他真的是在死撑了。

短短几分钟下来,陈老师已经心跳失常,他用笑容掩饰,暗暗调整呼吸。

“我特别高兴我这倆学生能走到一起,十年前,我就想,这两孩子有戏。十年后,嘿,还真成?了,单知非,你欠老师一条大鲤鱼呢!”这是陈老师跟他们开的最后一次玩笑。

仪式不算长,没什么花里胡哨的东西,单暮舟也就简单地说了两句对新人的祝福,客人开始用餐。

李梦给了张近微一个红包,里面装了张卡。那时候,张近微不知道卡里一分钱都没有,她跟婆婆说谢谢,她真的以为两人最起码是能相处一下的。

不必多亲密,面子上过的去就行。

陈老师的爱人也来了,她是医生,总清楚丈夫的身体到了哪一步。因此,当天婉拒新婚夫妇的挽留,却也没回家,而是住进了华山医院。

这些,当然是单知非和?张近微都不清楚的。

但单知非留意到了李梦给的卡,他舒口气,跟张近微开玩笑:“不查查妈给了你多少钱?”

妈……这个称呼对于张近微来说,又苦涩又生疏,她永远记得被泼了一脸的茶。最重要的是,张近微觉得?自己没有母亲,从郑之华偷剪她长发卖钱?还是偷拿她生活费买新衣服?不知道了,总之,她知道自己是没有母亲的。

因此,听到单知非这么问时,她僵硬了下,脸上是连日来忙碌的倦意。

但这个似乎也没那么重要,她有单知非,想到这点,张近微觉得?自己就一点一点地高兴起来了,和?他接吻,有种倦怠的温情。

“是不是累了?”单知非察觉出她洗澡都懒洋洋的,因此,从背后抱住她,让张近微仰躺在胸前。

她掰着他手指头玩儿。

“我最讨厌用洗衣粉洗头了,又干又涩,以前跟着奶奶时她总让我用洗衣粉洗头,还是爷爷阻止了她,说小姑娘头发都要被烧坏了。”

单知非听的无言,思考几秒,他便抽出一只手,帮她轻柔地按摩起头皮。

力道拿捏地正好,怎么可以这么好呢?他总是最清楚怎么爱她能让她最舒服。

张近微太缺爱了,她几乎不知道什么是爱。单知非让她懂了,而且一下就懂了被人深爱着真的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一件事。

她忽然转过身,伏在他眼底。

单知非笑了,轻轻一点她秀气鼻端,那上面,有个淡淡的褐色小痣。

“想休息了?”

“不是。”

“那是什么?”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报你,真的不知道。”张近微睁着湿漉漉的眉眼,说到这,不由自主地垂下羽睫,耳朵泛红,“我到现在都觉得?一切太快了,像做梦,不知道该怎么确定你真的是我的了,只有不停地和你那个,才?觉得?真实,我也不知道要怎么爱你,好像唯一能给的,就是最低级的快感。你甚至连做饭都比我做的好,我有点迷茫,单知非,你说以后我要怎么对你?我能感受到你很爱我,可我害怕,你感受不到我爱你,因为我好像除了那个,什么都没为你做过。”

新婚夜说这个,好像真的很不喜庆。

她在表达她的不安。

单知非倾过身,温柔亲了她。

“你愿意和我结婚,就是对我最大的奖赏。你爱我,我感受到了,没有骗你,我甚至想过,你不爱我都没关系,只要你允许我可以爱你,而不是只能藏在心里,碰触不到你。”他慢慢撩开她的头发,“我经常会看到十年前某个时刻的自己,因为你而苦恼,一个人彷徨,能娶到你,是我这辈子最大的成?功。”

单知非很耐心地说给她听,“你是独一无二的,我想要的,你全都有,除了你没有人能给我这些,你不用回报我,想怎么对待我就怎么对待我,除了一点,不能跟我提分开这种事。”

“嗯……”张近微应完这个字,心里涌动着苦涩的柔情。

说来好俗气,她只想反复跟他告白,因此,搂着他的脖子,一遍又一遍说“我爱你”。

张近微羞于承认,他给的欢爱就可以很好地消弭那些不安全的感觉,她迷恋于此,怀疑自己是肤浅的,用身体来诠释爱是不是太离谱。

她捕捉着他的每一寸味道,记得他每一次的眼神,也将他说过的每一个字熟烂于心的永恒保存。她无论什么时候都愿意陪着他,对他好,她不知道,这算不算是爱了。

张近微还是选择在一场激励h&a过后,跟他说心里的疑惑,习惯性的,一觉得?自己有问题,就低头避单知非的目光。

“我多抱抱你好不好?”他坐直身体,人在沙发?上,像抱小孩子那样让张近微坐自己腿上,趴进怀中。

“不要有负担,你应该是小时候没有足够的身体亲密接触,喜欢我的身体,没什么问题,只要你喜欢我还是那句话,我怎么样都可以。你缺失的东西,我都会努力替你找回来。”

两人鼻尖缱绻相蹭,张近微轻声说:

“那,如?果我做了什么让你不舒服,不愉快的,你一定要说出来。我的意思是,我们之间无论发生什么,都要及时沟通,我愿意改正我身上不好的东西。”

单知非在那儿低笑:“好,这个家我们近微说了算。”

两人都觉得?没有比彼此更好的人了,至少当下是。

张近微打算把?钱取出拿去交给单知非理财,她发现,李梦给的是空卡。她确认几遍后,整张脸才烧的滚烫。

李梦在用一种不动声色的方式继续羞辱她,而且她算准,张近微如果有自知之明,或者说顾全大局,就不会把?这件事说出来。

如?果她说出来,李梦已经打算好,给她爱慕虚荣贪图单家钱财这事彻底定性。

她在利用她的羞耻心,不过,李梦不觉得?张近微有。

张近微没有告诉单知非,在他问起时,装作狡猾的样子:“不给你了,这是给我的,我得?留个心眼还是自己存起来好了。”

单知非则担心李梦不够大方,侧面问过,被李梦一句“我还能吝啬钱”堵回来。但他真的担忧,钱给少了,会让张近微觉得?不够受重视。

“几位数?”他不死心地笑问张近微。

“反正我现在已经是富婆。”她也笑着去亲他,小脸上,有那么一丢丢洋洋得?意。

两人也就这么毫无龃龉地去了趟东南亚,因为张近微怕冷,蜜月选在一个很小众的地方过。

攻略什么的全是单知非在做,其间,张近微只瞟了眼价格,立刻觉得?肉疼。

其实她对可以看见什么蓝宝石般的海水,兴致不高,去哪里都好,只要是跟单知非在一起。她拉出行李箱,往里面塞满了漂亮的小裙子,单知非随便拎出一件,不是露肩,就是露背,他那种欲言又止的表情,看在张近微的眼里,忍不住笑:

“我都没穿比基尼,你要不要这么保守啊!”

“行吧。”他淡淡地回应。

岛上风景有种明澈感,树木浓郁,海水清透,色彩饱和度非常高。游客果然很少,一出门,就可以拥有私人沙滩。

单知非给她涂防晒霜,张近微就像死人一样在那躺着,任由他动作。风很大,两人晚上在沙滩木桩旁边挂了一盏玻璃灯,气氛氤氲,海浪阵阵,他贴着她耳朵说悄悄话,两人光着脚蹲在灯光旁接吻。

“你上次给我洗头发时,泡沫弄我眼里了。”张近微开始翻一些小旧账,她在他面前,非常会撒娇。

说完,躺在了软软的沙滩上,她穿黑色蕾丝吊带裙,曲线美好,人像一朵舒展的夜玫瑰。

“当时怎么不说?”

“不想说。”

“以后可以直接跟我说。”

“就不。”

“你这样就很不讲理了,那到底想怎么样?”

“我就想不讲理。”

单知非做出个头疼表情,跟着躺下,她忙侧过身,两人四目相对,伸出的手臂立刻像藤蔓那样紧紧缠住了对方。

“吻我。”张近微要求他。

但她说完,却撑起身,主动把嘴唇贴了上去。

灯光勾勒出两人朦胧身影,她不让他动,一点点亲吻下来,单知非忽然就笑着按住她乱摸的手,挑挑眉:

“要在这儿啊?”

“没有人,我们把灯熄了好不好?”张近微准备研究一下那个玻璃灯,她从他身上起开,把?灯拿来,问他,“怎么关?”

灯几乎怼到他脸上,单知非的五官都跟着柔和?了许多,张近微对上他的眉眼,怔了怔,把?灯一丢,像热带捉摸不定的天气一样,开始吻他,特别凶狠,也特别温柔。

“我真的好喜欢你。”她在觉得?呼吸不够时,和?他分开,两只手臂撑得?直直的,放在他脸两边,头发很自然地拂的单知非痒,他低声笑起来:

“你像个女王一样,巡视领地来了是不是?”

张近微眼睛亮晶晶地俯视他:“那你臣服于我吗?”

“臣服,要不要我再给你找个鞭子什么的?”单知非佯做认真,手指无聊缠她头发?玩儿,“唱个《甜蜜蜜》给我听?”

张近微唱歌跑调。

她真的唱出来时,单知非完全没听出那是经典金曲《甜蜜蜜》,他食指和?拇指按揉起眉心:

“近微妹妹,确定这歌是这么唱的?这就是你最喜欢的《甜蜜蜜》的?你……重新编曲了?”

张近微从来不觉得?自己跑调,她没听出他的玩笑,脱口而出:“没有啊!”

等反应过来,她开始轻轻打他。

张近微突然觉得?,那张空卡算什么?她有单知非,这就够了。

她答应过他,再吃点苦头也没关系,她一定会做到。

奇怪的是,想到这点,张近微就只想抱着他了,灯没有熄掉,歪在一边,光线那半是薄薄的阴影。两人拥抱很久,说着细细碎碎的话,那些话,后来混合着他特有的语气,温暖透了四肢百骸。

张近微总会在某个瞬间,想流眼泪。

后来,他跟她在寂静的沙滩边放烟火,点点金光,璀璨极了。

他们住的酒店,四面八方全是透明的大窗户,可以看天,可以看海。当然,浴室非常大,这让张近微特别满意,夜里会听到海浪和虫鸣。

岛上提供高尔夫车,单知非带着她四处溜达,他甚至学会了给她编辫子,张近微便不再披散着长发,像个刚坠入热恋的少女,跟着他,没有什么地方不能去。

中间有两天,天气变坏,一直下雨,雨声清晰,像密集的箭打在玻璃上,噼噼啪啪。两人不能出去,在房里慢条斯理吃生鱼片和?咖喱鸡,雨天别有氛围,单知非给她读上两页书,张近微很懒,懒到连眼睛都懒得?用,与其说是听书,不如?说是听他动听的音色。

念着念着,两人最终的结果都是不知道怎么又纠缠到一起去了。

“知道你什么时候声音最好听吗?”单知非通常很会在这样的时刻撩她,眉眼深邃,情绪暧昧,张近微根本说不出话。

风雨交加,整个小岛颠颠又倒倒,她脖子仰到极致时,恍惚看到外面那些在雨幕里模糊的流动着的绿,汪洋似海。

他们飞回上海时,已经临近年关。

张近微把买好的礼物寄给陈老师,微信上,老班回复的很简洁:谢谢!

这个时候,单知非征询她除夕夜要不要一起回趟家里。

张近微正在亲自打扫房间,她脸上那一刹那的犹豫,非常明显,单知非温和说道:

“没关系,不想回就不回,我过去一趟坐会儿,晚饭回来和你一起吃。”

张近微不说话。

她心里告诉自己,应该去,即使为了单爸爸,他一直对自己非常和气,她也很尊重他。可是,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李梦。

结婚的时候,她联系了董小姐,什么都没问,只告诉她自己要嫁给单暮舟的儿子。董小姐说了很真诚的祝福的话,然而,同时表示自己要食言了,不能送她画作。

她当然明白个中深意。

张近微一点都不想和李梦在同一个桌子上吃饭,她知道,对方一定也是这么想的。既然如此,为什么要碰面呢?

她连那声“妈”都不知道怎么叫出口。

实际上,她心里有点怵李梦。

害怕未知,尤其是注定难堪的未知。

但她还是选择去了,除夕那天,单知非开车载她过去,单暮舟一开门,便接过张近微手里拎的礼物,问她冷不冷。

她有点害羞地喊了声“爸爸”,单暮舟微笑着,一直在跟她说话,什么都问,张近微在单暮舟塑造的谈话氛围里慢慢松弛下来。

因为是年关,家里阿姨不在,下厨这种事李梦要亲自操刀,张近微本犹豫要不要进去帮忙,单知非让她留下陪爸爸说话,他进的厨房。

“我看你是要把?她惯上天,她有这么娇贵?”李梦面无表情地说。

单知非听得皱眉:“可以不批评她吗?过年一家人吃顿团圆饭挺好的,妈说呢?”

“来厨房帮忙不过分吧?她做媳妇的,这么没眼色,到哪儿都说不通。妈妈以前到你奶奶家,都知道帮忙择菜打个下手,她怎么就不行了?”

“我可以做,妈为什么一定要耗着她?”单知非尽力心平气和?,“你又不喜欢她,其实根本不想看到近微在你眼前晃,何必说这种话?我们好好吃顿饭就走,请妈哪怕是为了我,别不高兴摆脸,好不好?”

李梦果然一顿饭吃的脸色铁青。

她半点笑容都没有,相反,不停问单知非工作上的事,她所在的律师事务所,和?浮石这些年合作颇多,业务上的往来让她和儿子有很多共同话题。

一句话都没和?张近微说。

张近微尴尬地坐在那儿,幸亏单暮舟问起她以前大学生活,问财大学子的精神风貌一类,也许,他是实在想不出要聊什么了。

一顿饭吃的没人觉得?愉快。

李梦直接自然而然要求张近微:“把?碗筷收拾一下,厨房打扫干净。”

“好的。”张近微腾下站起来,她刚挽袖子,单知非走过来,“我帮你。”

其实并不是她懒得?做,而是,她不熟悉公婆家中厨房,她真的很怕被挑剔。在迟疑怎么主动提要收拾时,没想到,对方已经发话。

李梦忍无可忍,她看向张近微,“家里有洗碗机,会用吗?”

“你们在这说会儿话,我正好消消食。”单暮舟看李梦一眼,笑着说,“孩子们平时忙,来一趟就不要使唤他们了。”

“我会用的,爸爸,我可以。”张近微挤出一丝笑容,跟单知非两人把?碗筷收拾了,到厨房里摆放。

“还好吗?”单知非问她。

张近微冲他笑笑:“我没事,”她很娴熟地清理起灶台,“你干嘛要凑过来,你这样,肯定觉得?我好吃懒做,什么都不会了。”

单知非没说什么了,无声看着,在自己家里他不舍得?让张近微做这些,现在,只能像吞下一块冰块隐忍着,他知道,母亲是故意的。

外头,夫妻俩隐约起了争执声,不过压的很低。

再出来时,他直接去拿大衣,说:“我们先回去了。”

单暮舟出来送,李梦坐沙发?上动都没动。

张近微看看她,轻声说:“妈,我们走了。”

对方至始至终没正眼看她一次。

回来路上,单知非沉默地开着车,倒是张近微,说爸爸这个人真是博学多才?,还很风趣。

“你真的高兴吗?”他胸口淤着一口气。

张近微嘴角带笑:“高兴啊,爸爸说见到我们回家他也挺高兴的,他还让我提醒你,工作不要太拼。”

单知非默然几秒,突然问:“她卡里给你多少钱?”

张近微嘴角僵了一下。

“问这干嘛,你又惦记我的钱?”她勉强笑着应付。

单知非心里有说不出的难过,喉咙被堵住。

“以后,你跟我一年回去两次,中秋节和?新年,其他时间都不用了。”他长出口气,“对不起。”

“不用说对不起啊,那是你妈妈,”张近微还在笑,“就是打扫个卫生,有什么难的?”

她抚慰起他:“别拉着脸了,今天是除夕,我最喜欢跟你一起过除夕夜了。”

说最喜欢,其实也不过十年前的那一次而已。

单知非那一脸阴翳终于转晴,他瞥她一眼,嘴角浮上笑意。

知道她没吃好,回到家里,单知非又重新给她弄吃的。

“我想每年的除夕夜,都跟你一起过,行吗?”张近微喝了许多酒,她脸红红的,熏然望他。

他曾在除夕夜,第一次牵她的手,单知非依旧清清楚楚的记得十年前的悸动,心像被风吹到鼓涨。不需要说话,情愫从掌心蔓延,直到心尖,他那个时候就知道自己这辈子都会记得,尔后,他再没能跟她在一起过新年。

以为就那样了。

他为此深深痛苦过,绝望过,又波澜不惊地继续过自己的生活。

单知非把?她抱进怀中,他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抱着她。

他嗓音低迷,就这么抱着张近微:“谢谢你给我爱你的机会,如?果我哪里做的不够好,一定原谅我。”

人像倦了的舵手,一低头,把?脸埋进了她茂密的发?间。

作者有话要说:也谢谢你们看文哦,原型不多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