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张近微人在那种公共电话厅,陈旧,破败,背面贴满什么“人,流手术费99元”这种小广告,上面的护士笑的甜美可人。

单知非的手机号,她烂熟于心。

那些金属按键,每摁一下,她就觉得离十年前的回忆近一点。

单知非的声音听起来?,是疲惫的,她站在萧条的街头,眼眶热乎乎的:

“你生病了?吗?”

夜色凛凛,他的心突然就软的不成形状,一时间,竟一个?字都回答不上来?。

张近微听到电话里传来?的声声鼻音,她怀疑,他是不是已经说了?什么,而自己没听到,因此把话筒贴得更紧。

她去过医院了?,问题不算严重,可听力确实是逐年下降的只能注意保护,不过,医生对她这种一受刺激耳朵就听不见的障碍反应,更多的是视为心理?因素。

也许有一天,她会变聋子,谁好说呢?

张近微缓缓地?调整情?绪,她又问:“你生病了?吗?”

“没有,只是最近工作有点累。”单知非仿佛灵魂得到解救,然而动作小心,唯恐手持风筝线的人就此猛地?松手。

他声音非常轻。

“我想见你,可以吗?”

张近微紧拢大衣领口,她在发抖,为这句的听见。

“你会来?找我吗?”

“会。”

“那我等?你,”张近微心中涌起无比温柔的酸涩,“我在一中等?你好吗?”

单知非不知道自己已经是一脸的泪水,他睫毛又长又密,因为泪水的缘故,粘结成一团。

“你在一中?我是说现在?”

“我在学校附近,”张近微抬头看?了?看?四周寥落的灯火,这个?点,很多店铺漆黑一片,“我吃了?个?汉堡,就是那次你在肯德基请我吃的那种,我觉得好贵,想吃两?个?,没舍得,你可以请我吃吗?”

她什么都没提,反而说起吃的。

她把自己变成十年前的张近微,然后,来?要求十年后的单知非,这种混乱的时空感,刺激的她眼睛又痛又酸。

“好。”单知非突然垂下头,他修长的手指拢在眉眼上,肩头微微动了?一下又一下。

张近微却说:“你能把你的烟带来?吗?”

单知非的脸像被什么清洗过,他抬头,开始找外套:“烟?”

“嗯。”张近微说,“我只是想抽你的烟。”

单知非住院几?天,根本不可能碰烟酒,他一愣,随即嘴角向下露出?了?个?淡淡的笑。

“你会吗?”

“不会,你可以教我的对不对?”张近微浑身被冷风吹透,她把脸彻底缩进围巾里,声音嗡嗡的。

“你等?我,我现在去高铁站。”单知非套上外套,他并不知道张近微□□出?来?的,她不想用手机,就想到街头挨冻,就想像十年前那样?给他打电话,可惜,学校传达室一片漆黑,大家都睡了?,她也不知道什么是害怕。好在,学校附近新开了?24小时营业的店,她的身影被路灯拉的很长。

挂上电话后,张近微没有立刻回去,她到店里要了?杯热饮,坐了?会儿,一直搓发红的手指。

从上海到这里,高铁一小时,她没去管单知非要怎么来?,只知道他会来?。

现在是凌晨二十四分的浓夜时刻,张近微看?看?时间,开始编辑信息,手指在屏幕上戳的很快:

我在学校附近的肯德基店里,客人不多,我靠窗坐的,可能会趴这里睡一会儿。学校我们可以□□进去,你行?的吧?

单知非人刚上高铁,月台上,冷清的风裹着行?色寂寂的旅人,他坐下后,才看?到手机上有张近微发来?的短信,单知非低着头,深眸含笑。

列车驶出?后,斑斓霓虹远去,外面,天上挂着一轮月,已经西?斜,但地?上千景万物还在沉默地?吐纳清辉,幽幽晃晃,一闪而过。

这样?的夜晚,这样?的月色,无比美好。

他订了?闹钟,阖上眼,小憩片刻。

店里,张近微把围巾垫在桌子上,趴上面睡了?。

那天,她并没有急着离开上海,而是先看?了?耳朵。医院这种地?方,平时来?的少,张近微青春期里虽然吃的差,但小时候,吃喝方面却并不亏,因此底子好。来?了?医院,才知道这个?世界上生病的那么多,形形色色,五花八门,她一个?人穿梭在不同楼层间,心里,其实是非常非常荒凉的,尤其是真正面对医生的那一刻。

她几?乎哭了?。

好在她一向懂得怎么开导自己,偌大的医院,肿瘤科住满即将?死亡和还在等?死的人们。张近微觉得,自己从来?都不是最悲惨的那一类人。

她从医院出?来?后,回去收拾两?件衣服,拉出?小行?李箱,随后,登上了?回乡的列车。

陈老?师对于她的突然造访,很意外,张近微未免回来?的太勤快,至少,他以为过年的时候才可能会再次见到她。

然而,张近微面对着他,那神情?,就像十年前交不出?资料费那样?窘迫又要强,声音是商量的语气:

“陈老?师,我能跟你说说话吗?”

这一说,她最终忍不住呜呜哭起来?,老?师永远是老?师,张近微知道陈老?师永远永远不会嘲笑自己。

单知非的妈妈讨厌她,瞧不起她,可张近微发现,自己居然也不喜欢这个?女人,一点也不。她想过,如果单知非的妈妈是董小姐就好了?。

那半碗茶,其实不怎么凉,是温的。可泼在脸上,真的凉,一直凉到心尖。

“打算和单知非分手?”陈老?师默默递给她纸巾,怎么说呢,张近微长大了?,不是那个?穿校服的小少女,她漂亮,妩媚,是个?十足的女人了?,作为曾经的班主任,他有种非常奇怪的氛围感。就好像,你看?着的孩子,突然就跑进了?成人世界,什么卷子啊,考试啊,明明就在昨天一样?,却早已远去。

无论学生怎么变,当老?师的总是能迅速找回当年带他们的感觉。

并且,在谈话的过程中,也总是试图在对方的脸上,寻找出?当年的痕迹,然后感慨:哦,看?,还是那个?小姑娘嘛。

因此,陈老?师对她的劝解,就像当年的安慰一样?:“没事儿,晚一段时间再交。”说的是她欠下的资料费。

“是不是真想跟单知非分开啊?”陈老?师反复跟她确认这个?,张近微也反复摇头,她清楚,她不想,哪怕她当时在最短的时间内拉黑了?他。

陈老?师的气色其实并不好,化疗极大地?损害了?他的健康,可他精神在,永远保持着带领学生搞高考誓师大会的劲头。

以及,骑那辆快要作古的摩托车,继续在校园中制造拖拉机般的噪音。

“那不就行?了??听我说,你现在想吃什么,就去吃,想看?什么风景,就去看?。以此类推,想见谁,就去见谁,去吧,去见你这会儿最想见的人,张近微,别害怕,咱们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陈老?师笑眯眯的。

中年男人发际线后移,如今,雪上加霜,化疗更是把头发搞的像高山上的氧气那般稀薄。索性,他剃了?个?光头,戴了?顶很喜庆的红帽子。

张近微看?着这抹红,一会儿觉得像结婚用的喜字,一会儿觉得像鞭炮响。她什么都清楚,夜深人静,睁着眼,怎么会不知道自己最爱的人是哪一个??

她忘记了?师生两?人最后是怎么结束的对话,只知道,陈老?师的红帽子一直印在漆黑的瞳孔里。

她想,陈老?师一定会活到八十岁。

店里,只剩下一个?对着电脑敲来?敲去的年轻姑娘,兴许是写?作,就这么顶着黑眼圈,在那敲几?行?,突然放空自己,直愣愣地?目视前方,再跟睡醒似的,又是一阵低头猛敲。

张近微以为是下雨了?,滴答滴答的,她揉着眼,一扭头,看?到窗外的男人。

孑然一身。

像个?黑漆漆的魅影。

高领毛衣怼到下巴那,他耳朵边缘冻的发红。

隔着一道玻璃,张近微突然就明白?了?什么叫做他走了?千里路,只为出?现在她的梦中。

不对,是眼前。

她凝视他半天,不说话,他也是,就这么只用目光纠缠着。

张近微先笑的,她猫似的,把柔韧的身体绷直,站起来?,把围巾戴好,走了?出?来?。

果然,外面很冷,张近微打了?个?寒噤,她略一停顿,紧跟趋步上前,几?乎走到他身上去。

两?人离的最近的那一刹那,单知非张开大衣,把她直接搂在了?怀里。

“□□是不是?”他低声问。

昏黄灯光下,大衣的里衬好像是黑色的,像一个?巨大的黑洞,一下将?她所有的思念吞噬。

她闭上眼,贪婪地?闻他怀里的味道,毛衣带着淡淡清香。

两?人拥抱的姿势维持片刻,张近微抬头,她眼睛亮的出?奇:

“我们那个?好不好?你想吗?”

不等?他回答,她又说:

“我买了?新的被褥,床很舒服,你要睡吗?就是有点挤,不过我把凳子都摆边上了?。”

单知非一直不说话,他攥紧她的手,眼底情?绪明明灭灭的,他觉得,张近微对于他来?说,依旧保持着巨大的神秘。

他直到此刻,都不清楚她到底是什么意思,但他还是来?了?。

无论怎么样?,他都会立刻过来?。

“只是想跟我那个?,是不是?”单知非觉得自己几?乎是可悲地?问出?这句,她如果回答是,他知道,他还是认了?。

张近微低下了?头,她的模样?腼腆,风很大,吹得她头发乱舞,以至于她终于说“我想你”时,一出?口,这三个?字像一叶扁舟立刻淹没在了?无尽的风波里。

单知非耳朵一点毛病都没有,他听见了?,忽然把她下巴捏住,逼她看?自己,命令式地?说:“张近微,你再说一遍。”

她眼底是交错的光影,掠过去,又掠过来?,人动都不动地?注视着他。

“我想你。”

雪白?的腕子伸出?一截,张近微在冰冷的空气中攀上他的手臂,然后,把他手拿下放在自己脸颊来?回摩挲了?两?遍。

紧跟着,她偏头吻了?他的掌心,红着脸。

单知非无声地?看?着她这一系列动作,那双眼,像生出?千丝万缕,将?她包缠起来?。

“我们会冻感冒的。”张近微又别开脸,轻轻地?说,随后,她紧紧依偎在了?他身边,“回去,好不好?”

两?人一路走,都没再说话。

直到□□时,单知非迟疑着怎么把她弄过去,没想到,张近微像敏捷的小鹿,竟先他一步,稳稳地?跳落到了?校内。

他吃惊地?看?着张近微熟练地?□□。

“我就是这么翻出?来?的,”她把散落的围巾一甩,呵着气,“你可以吗?”

单知非从来?没做过这种事,那种感觉,就像是偷偷摸摸在小树林里谈恋爱被教导主任逮住落荒而逃的经历。尽管,两?人都没有。

锁还是那把破锁,这回,单知非没忍住,有点粗暴地?用脚把门几?乎跺散架。

学校里静悄悄的。

张近微忙阻拦他的动作,这回,让他拿着手机,给她照亮,她把那扇门到底给弄开了?。

屋里亮着灯,透过窗,融融的一片光打在人身上,格外温馨。两?人进来?后,取暖器已经烘出?柔和的暖意。

张近微倒热水让他洗手,她取下围巾,拿过一双棉拖鞋自己先换了?,又把他的那双拿来?,像个?小媳妇。

屋里氤氲着很温柔的东西?。

两?人还是一个?字没提上海发生的一切,单知非欲言又止,他很小心,他觉得他把这辈子最大的谨慎,哪怕是竞赛时都没有的程度,全给了?张近微。

“你想跟我聊天吗?”他斟酌半天,伸出?胳膊,干燥温热的掌心立刻将?她的手紧紧握住了?,好像只有一定同时伴随着这样?的动作,才不会落空。

张近微没说话,而是又靠近些,她用另一只手轻轻地?将?垂落的头发拢一下,在他耳际落了?个?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