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近微觉得齿冷,是对自?己。她扭头就?跑,问清楚了,一切都再清楚不过,她都不知道自?己徒劳地?坐实这件事又怎么样。张近微其实体力很好,她八百米不是第一就?是第二,清薄的身板里?,仿佛蕴藏着飞蛾扑火般的能量。

冷风呼啸,金戈铁马般从耳朵旁过去。

一气跑到教学楼,单知非并没?有像变态那样尾随,因为没?吃饭,她感到心悸,下一秒像是会猝死似的。张近微平息一下自?己,整个人虚弱至极。

教室里?形成一种默契,没?人提这事。

晚自?习时,老班进?来一趟,曲折地?表达了他的看法,委婉暗示全?班同学要做一个明事理的人,他声音雄浑,学生们有的在认真听,有的不以为然,有的则是一副什?么事都打扰不到我?只专心刷题的状态。

简单的班会结束,老班再次找张近微,把她送到心理老师那。

又是一段极为冗长?的对话,张近微听到许多专业性极强的词语,她很累。

可等到快熄灯,心理老师才放她走。回到寝室,她发现?门从里?面被锁了。

“丁明清,别开!”她听到黎小宁的声音,“我?好担心,她该不会也那什?么,万一有性病我?们阳台的衣服怎么办呢?”

里?头每响起一个声音,张近微的耳朵就?狠狠疼一下,到最?后?,她觉得自?己已经什?么都听不到了。过道里?,还有用功的女生借灯光看书,偶尔瞥过来两眼,张近微在艰难地?等,她实在没?地?方可去。

骨气不能顶钱用,她没?钱住宾馆,也没?有家。如果?说,硬要有骨气地?在学校里?睡一夜,她同样担负不起被冻病的代价。

关键是,她没?做错事,为什?么要承受这样的惩罚?张近微唇角轻扯,有无数种情绪起伏。

最?后?,丁明清开的门,把她带进?去。

没?有人说话,黎小宁刚洗漱完,她正往脸上抹水乳,拍的啪啪响。忽然,猛的把什?么东西摔在桌上,动静贼大,好像是那些瓶瓶罐罐。

张近微清楚地?听到她在抱怨:“烦死了!奇怪,我?的香香怎么用这么快!屋里?好骚啊,香香都遮不住!”

寝室住六人,大家性格各异,但遵循着寝室生存法则,大家基本能做到不随便用别人东西。除非,两人关系特别亲密,或者,用些无伤大雅的东西,比如忘记打开水什?么的借用一下。

大家还是没?吭声。

黎小宁又把水盆搞的很响,终于,有人忍不住了:“都熄灯了,快点睡啦!”

这一下,惹的黎小宁理直气壮爆发:“你们睡的着吗?身边搁了个定时炸/弹,谁睡的着?我?明天就?跟班主任说,我?要换寝室,他不同意,我?就?让我?妈出?钱租房子住去,受不了了!”

城市大,有的同学可能路上倒车得一个小时才能到家,因此,一中附近租房生意火爆。

大家轻声附和了几句,说租房的好处,更自?由,没?人打扰之类。

然后?,黎小宁问有没?有人愿意跟她一起,大家含糊其辞:

“再等等看吧,也不一定就?这一个处理方法,我?们找老班谈谈。”

这种话术,心照不宣,尤其是青春期小女生乐此不疲,她们天然能形成一个个小圈子。而张近微,是一点,像写书法的人把完整的字书写完毕,不知道在哪里?不小心漏了一点墨,就?那么一点,和所有字都不相?干。

话外之音,张近微听懂了。但凡有些自?尊心,都会搬出?去的。她听得脸皮烧起来,薄薄的皮肤下,像流动着沸水。

下铺那,丁明清心里?也跟明镜儿似的,但她不说话,侧耳倾听半天上铺张近微的动静,什?么都没?有,她跟一具尸体一样安静。

“别把这些放心上,其实,等考上大学大家各奔东西,谁还在乎这些破事儿。”丁明清是在第二天跑操时,跟她说的这话。

女生最?烦跑操,累的直喘,大冬天黑灯瞎火的大家就?全?往操场上涌,各班的班主任们也都在,中年男人为了鼓舞士气,总是一起陪跑。丁明清看看旁边队伍外的老班,师生默契对视一眼,等跑操结束,丁明清像个卧底一样留在最?后?,汇报张近微的情况。

“一定要给?你同桌精神上的开导和支持,有不对的苗头,立刻跟我?说。”老班谆谆教诲,丁明清很听话地?直点头,不过,她想的比较多,如果?张近微因为这种事搞什?么自?杀的大新闻,学校肯定受牵连,那班主任更是没?跑了。

这种事,传的比某某被保送快多了,轰轰烈烈的,连办公室老师都全?知道了,成年人谈起这些,显然又是另一番心情。

谢圣远那天晚上憋到半夜,等室友全?睡了,披着被,跑楼梯那给?单知非用偷藏的手机打电话。

本来,他不抱任何希望,单知非没?有熬夜的习惯他是知道的。但这次,一声单知非就?接了,他仿佛早在等这个电话似的。

“怎么,你没?睡?”谢圣远有点意外。

单知非从书桌前站起,走到窗户那,小区里?还有些人在熬着夜。

“没?有,我?有点事没?处理完。”

谢圣远听他那头平静淡漠的腔调一响起,一阵火大,“啧”了声,讽刺说:“单神真是精力无穷,你可以去兼任居委会大妈什?么的,帮人家逮小三。”

长?这么大,他第一次呛单知非,呛完有点后?悔,万一单知非觉得他无聊把电话挂了怎么办。所以,不给?对方机会,谢圣远跟发射子弹似的:

“你认识我?们班张近微?你怎么知道她妈妈当小三?你知道周妙涵跑我?们教室当着那么多同学面打了张近微吗?不是,单知非我?没?看错你吧,你这不明摆着挑事吗?你这,你这,”谢圣远很硬气地?继续,“我?直说好了,我?怎么觉得你这么做特别小人呢?”

单知非反应了片刻,他很自?然地?想起当时张近微看他的眼神,像怀抱巨大期待,但又像无比失落。男生瘦高的身影映在玻璃上,他脸轻碰窗帘,电光火石间,突兀地?想起那个女人说自?己的女儿也在一中。

也许,当时他差点可以听到张近微的名字。

电话那头,谢圣远越说越激动,单知非没?有解释。通话结束后?,他揉了揉脸,把窗户打开,寒气入侵,他站了一会儿,换好衣服出?门。

迷糊中,主卧里?李梦推了枕边人一把:“我?怎么听到门响了?你去看看。”

单知非的爸爸是那种话很少的人,和妻子相?敬如宾,他不抽烟,不喝酒,定期健身,没?有任何不良嗜好。饭局上,真的是只吃饭。他人很英俊,被妻子戏称作“沉默的武士”。但单知非听奶奶说过,爸爸年轻时很先锋很叛逆,穿喇叭裤,留长?头发,带着音响在人家寺庙门口吼摇滚,老和尚的脸都拉很长?。

单暮舟睡眠浅,很快起身。确切地?说,他也听到声音了。先往儿子的卧室去,门没?锁,单暮舟开灯简单打量一番,发现?单知非的睡衣整整齐齐叠在床头。

他没?换衣服立刻追了出?来,但不忘带手机。

“你在哪儿?”单暮舟拨通单知非的手机,没?进?电梯,而是走的楼梯,声音不大。

寒星闪亮,单知非的呼吸声微重:“跑步。”

单暮舟皱眉:“在小区?”

“对。”

“要我?陪你一起吗?”

“不用。”

“那好,我?在客厅等你回来,注意安全?。”

父子对话结束,单知非把手机塞兜里?,他步伐越来越快,像要把什?么东西奋力消耗完一样。

等满头大汗回来,李梦已经困得不省人事,知道老公在,她似乎比较安心。

父子俩到阳台说话,单暮舟问儿子需不需要一支烟,单知非接了,在一明一灭的瞬间,开口说:“爸爸,我?做错事了,伤害到别人。”

单暮舟坐在藤椅里?,他吹冷风,不吸烟:“那就?去道歉去补偿。”

单知非两条手臂撑在窗台,头垂很低:“我?会,可是我?怕得不到谅解。”

“要不要谅解是别人的事,但道歉补偿是你的事,你决定不了别人,但可以决定自?己。事情已经发生了,不要假设,而是积极去解决。”单暮舟和他交流并不多,但每次交流,总是直面要害,这让单知非受益匪浅。

说完,男人很沉静地?问了句,“是不是有喜欢的女孩子了?”

单知非转脸看了眼爸爸,没?承认,也没?否认,他有时候沉默并不一定代表什?么,仅仅是不想说话。

单暮舟拍拍他肩膀,没?再继续问,“你妈妈不喜欢烟味儿,冲个澡再进?来。”

流言乱七八糟,学校贴吧里?甚至传出?张近微包夜的价格,班长?知道后?,汇报给?班主任。老班真的动了气,这种事,搞不好会把一个内向孩子逼出?人命的,他立刻处理了这件事,再次开班会,语气明显严厉许多。

周妙涵打人,影响很坏,学校本来该给?个处分记档,但女生声泪俱下一番哭诉,事出?有因,搞得主任再三衡量,决定让她去跟张近微道歉,免于处分。

因为怨恨,周妙涵道歉很不甘心,说完轻飘的“对不起”,再看过来,那眼神更像复仇,并趁老师转身的刹那,对张近微比了个中指。

“我?的饭缸,是你故意放的尿吗?”张近微冷不丁开口,这让周妙涵很惊诧。

不过,她大方承认了,挑衅扬眉:“给?你点教训。”虽然这事做的时候,周妙涵只是因为觉得单知非和她分手,是因为这个穷逼。

张近微比她想的镇定:“我?妈是我?妈,我?是我?,冤有头债有主,你已经打了我?一回,你敢打我?第二回,我?一定会还击。我?从镇上考到一中是来想上大学的,不是来挨揍的,如你所见,我?什?么都没?有所以我?没?什?么好失去的,你吓不倒我?。”

周妙涵笑了,她觉得张近微非常可笑:“你以为自?己在演戏吗?背台词啊?我?揍你就?揍了,咱们走着瞧,”女生恶狠狠凶她一眼,“我?就?不信你不出?校门。”

张近微手心冒汗,可脊背却一阵阵往上窜凉气,她觉得五脏六腑都被一股锐利的风给?穿透了,人潦潦倒倒的。

但居然还是那么勇敢,“周妙涵,你得赔我?饭缸钱,我?在超市花十四?买了新的。”

周妙涵吃惊于她这么厚脸皮,这个时候,竟然惦记的是饭缸钱?她笑出?声,好大一会儿的嘲笑后?,本不想理张近微,但念头一转,从兜里?掏出?个粉色钱夹,把两张十块的往她脸上一砸,轻蔑说:

“不用找了,穷狗。”

她抱肩等着看张近微动作,捏腔补了句:“嗟,来食!”她有点得意自?己记得这么一句古文。

张近微弯下腰,真的把那两张纸票捡起来,同时,将?一张五元纸币和一枚硬币,回敬给?周妙涵。

转身的刹那,张近微脸色透出?那种夜晚才有的靡靡的红,她咬紧唇,把二十块钱塞进?校服口袋。

在外人看来,张近微还是那个安静有点害羞的样子。

只有夜里?惊醒,从枕头上稍稍抬脸,透过门上面玻璃看过道昏然的光,她悄悄伸出?手,在空中张开手指,假装有人回应了,才拉过被子缩进?去,泪水打湿枕巾。

再看单知非给?的资料,她觉得眼睛疼,嘴巴苦苦的,但张近微没?有勇气把资料一鼓作气撕了或者是毁了,她没?这个资本。

至于周妙涵,张近微尽量不去想她会给?自?己制造什?么麻烦,她不能为没?发生的事情浪费时间。她一度崩溃,一度想一了百了,但她又是那么委屈:

凭什?么呢?凭什?么我?坚持这么久就?得放弃呢?

课间,谢圣远偷偷塞给?她一张小纸条,上面,密密麻麻抄满了鸡汤,就?像高中的学生们最?爱在课桌上、墙壁上、本子上涂鸦各种有理想有志气的句子。老师说,这将?是大家一生中最?文艺最?脱俗的一段生涯。

她突然间忍不住笑了。

谢圣远的纸条背面写了句:走自?己的路,让狗去吃大便吧。

他画了个便便简图,冒着烟。

张近微没?回复他,把纸条折叠,妥帖放好,谢圣远不止一次对她说,她让他想起他的奶奶,而且他有女朋友,这让张近微没?有产生过多联想。譬如,谢圣远可能喜欢自?己。她想的是,也许自?己有某种慈祥的气质,人和人之间气场很奇怪的。最?重要的是,谢圣远对很多女生都很大方,很热情,他人缘好不是只针对自?己。

中午放学,谢圣远特意和丁明清坐在了一起,男生显得极为苦恼:“你们寝室没?孤立张近微吧?你是她同桌,多关心下嘛。”

因为外貌差异而受到的待遇差异,丁明清心知肚明,她微胖,那张无公害的脸上露出?圆圆的笑容:

“哎,寝室就?还好吧,女生宿舍你懂得,大家都很忙啦,其实没?什?么的。”

“我?请你吃大餐,你说个地?儿,我?一定请你。”谢圣远热忱说。

丁明清直翻白眼:“哪个狗说我?底盘扎实的?”

谢圣远便露出?个嘻哈笑容:“你瘦了,真的,都飘飘欲仙了。我?这就?跟老班说,体育课丁明清不能上了,会被风旋天上去的。”

丁明清立刻伸出?爪子,掐得他直嚎。

本笑着闹着,男生忽的沉默,表情凝滞:“我?突然想到,你说过周妙涵不是好鸟,你是不是早知道什?么?”

丁明清咋舌:“哇,你干脆去柯南里?办案好了,我?不喜欢她们那群女生嘛,她们跟外校女生打过架,反正都不是什?么好鸟。”

“那你相?信张近微吗?”谢圣远很认真问,“你不会疏远她吧,我?看你在教室里?似乎也不怎么跟她说话了?”

丁明清闻言,低头用吸管搅合奶茶,慢悠悠的,她是那种谁也不愿意得罪的个性。大家对张近微态度暧昧,她清楚的很,和张近微走太近的话,意味着自?己要隔绝大多数女生,丁明清不愿意承受这种精神上的校园冷暴力。

而且,最?重要的是,她觉得自?己这样想无可厚非,张近微到底有没?有问题,谁知道呢?

“哪有,忙着刷题背单词,本来就?没?有怎么聊天。”丁明清很自?然地?否认,她吐舌头,“你表白了吗?”

“啥?”谢圣远装傻。

“你喜欢张近微啊。”丁明清“切”了声。

谢圣远一脸的不情愿:“谁说我?喜欢她?我?这人天性/爱行侠仗义而已,别瞎传,我?没?有,我?三中有女朋友的。”

两人因为熟,跟早起开会的麻雀一样说个不停。

初雪来的毫无预兆,学生们很兴奋。张近微越发孤僻,她几乎不再说话,人在寝室,是靠一种麻木的打气支撑:长?大了就?好了,长?大了就?好了。

她跟复读机似的。

阳台上,有两条晾衣绳,一条满满的,一条只孤零零地?晾晒着张近微的衣服,不过她衣服少,秋衣秋裤跟家里?老年人穿的那种一样,不贴身,膝盖顶老高,一洗出?来,像大抹布或者是拖把头。

大家都开始穿薄款羽绒服,厚衣服基本带回家清洗,在宿舍,只洗内衣一类小物件。学校有洗衣机,但有的同学不甚讲究,往里?扔鞋,带姨妈血的床单……总之让人看了,实在难能继续。

水太凉,冰的骨头疼。张近微在公用水房洗她的校服,她脸微红,使劲对搓,本来有人打算过来洗点什?么,一探头,看到她在,想到那些什?么卖身得病传闻,避之不及,又缩了回去,到寝室难免一通抱怨。

张近微衣服搓的更卖力了,两手通红,眼泪颤颤巍巍糊在长?长?的睫毛上,等砸手背上,猛地?一热,她才知道自?己哭了。

没?想到,郑之华会突然把电话打到班主任手机上,刚开学时,郑之华像模像样地?问张近微要她老师的联系方式,并且加入家长?群,然而,设置了消息免打扰。

老班把张近微从教室喊出?来时,大家抬头看一下,很快又继续各忙各的。这段时间,同学们习惯了班主任经常找张近微谈话。

“你妈妈。”

张近微立刻觉得血液都燃烧了起来,她本不愿意接,但看着老班的眼神,说句“对不起”,迅速飞奔到教学楼下面,找个角落,颤抖着开口:

“你干嘛?”

“我?放床头柜的钱,是不是你拿了?”郑之华一开口,张近微就?能想象出?母亲生动的表情。

她一阵窒息,怒极反问:“我?拿你的钱?”

说完,不受控制的哆嗦着嘴,张近微哽咽了,那头,郑之华如她所料地?开始剧烈指责,总归是翅膀硬了老师怎么教育你的云云。女人尖利的声音刺耳,张近微不吭声地?任由她骂,这是一场漫长?的隐忍。

“你骂完了吗?”她终于在母亲喘气的空间,再次开口。

如果?郑之华在她面前,张近微想,她也许会痛快地?发泄,母女对撕,没?有任何体面,穷酸,荒唐,互相?伤害。当然,也许她伤害不了母亲。

“你又不爱我?,为什?么要生我?呢?你自?私,没?有廉耻心,只会装小女生,逃避你该承担的责任,我?看不起你。”张近微疲惫地?说,“你知道别人的妈妈是什?么样子的吗?你不知道,你只知道给?人家当小三。”

说到“小三”,张近微觉得脸上又被人狠狠抽了两下。

这下,郑之华彻底跟她翻脸:“你说谁是小三?你敢说你亲妈是小三,张近微,你跟你爸一路货色,假正经,伪君子,又穷又要面子,别不要脸了,没?有我?,你上得了一中?你就?是个没?人要的一滩臭血!我?没?流掉你,你就?该感恩戴德!你看看你,脑子笨得要死,再用功也不是上学那块料,除了脸漂亮,还是我?给?的,张近微你自?己掂量掂量你有个屁,没?这张脸,你以后?倒贴都没?男人要你!”

母亲激烈地?羞辱她,否定她,张近微听得眼前一阵阵发黑,到处血淋淋的,她已经哭不出?来了,而电话里?,郑之华扬言要来学校找她班主任对质,到底怎么教育的学生。

“不,不要来,”张近微恐惧地?摇头,她忽然害怕极了,混乱地?捏着手机往校门口走,“你在家里?吗?我?求你了,千万不要来我?学校,妈妈,我?只求你这一件事,给?我?一条生路,求你了,别逼我?……”

她听到自?己嗓音都变了,沙哑的那种,她急急拦了辆出?租车,连浪费钱都顾不上了。甚至,连手机是班主任的这件事也忘了。

外面,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落了雪,这是今年冬天的初雪。

雪下的清洁,温柔,映着城市初上的华灯,有种交织错落的艳与寂。

张近微下车时,忘记给?车钱,被司机叫住,脸色煞白地?看着出?租车大叔,她嘴角微微内扣,给?对方鞠躬,九十度的:“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有想赖账,我?真的是忘了,我?这就?付钱。”

她掏出?零钱,手抖的厉害,司机看她脚上那双单鞋以及仓皇受惊的表情,忽然说:“算了,小姑娘你走吧。”

张近微不肯,她固执地?在零钱里?扒拉,司机已经摇上车窗,发动车子。

出?租车远去了。

她孤单地?站在原地?片刻,忙回过神,往小区跑去。

跑的太凶,张近微几乎是瘫在了家门口,她大喘着气,一边把手伸进?衣领,掏脖子上的红绳,上面挂着寝室钥匙,和家里?钥匙。

可钥匙却插不进?去,上次,郑之华听男人说张近微回来,但又匆匆走了,她心里?十分警惕,张近微大了,正是最?水灵娇艳的年纪,她忽然意识到:女儿可能是个隐患。

家门自?然而然换了锁。

张近微开始拍门,很快,郑之华开了门,一股香水味儿扑鼻而来。

“把话给?我?说清楚,谁是小三?”郑之华不耐烦地?点了支烟,她坐在沙发上,两条长?腿很妖娆地?交叉在一起,拖鞋吊在脚梢,一荡一荡的,有点小妩媚,天生自?带的那种。

张近微突然发现?自?己恨她都是无力的,她不在乎,也不觉得自?己有错,她有一套自?己的价值体系,她喜怒无常,说过的话,做过的事,转头就?忘。

郑之华让她坐下说话,真的已经忘记了方才在电话里?怎么肆意□□女儿。

张近微不懂,为什?么,为什?么这个世?界上会有人毫不犹豫拿刀子捅人,自?己还能若无其事。而且,这个人,是做母亲的。

她没?坐下,也没?冲郑之华大吼大叫,她潜意识里?竟然是怕刺激到这个妈妈,如果?闹到学校,张近微觉得自?己真的可以去死了。不是大家挂在嘴边的“去死啦”,是真的结束生命那种“去死”。

她相?信,没?有一个人可以理解她,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感同身受这件事。

“那个人,是我?们学校一个学艺术女生的爸爸,他有家庭。”张近微机械地?回答,“我?没?拿你的钱,我?很久没?回来过了。”

她嘴巴里?涌上一股强烈的苦涩,这个房间,留给?她很大阴影,可她清楚知道没?必要跟母亲说。

郑之华反应很大,跳起来,却已经不再理会张近微,而是疯狂找手机,给?包工头打电话。很快,激烈的争吵声再次刺透耳膜,张近微听到母亲大声的质问,以及她卧室里?摔东西的声音。

她一直轻微颤抖着,似乎感受不到什?么悲伤了,只是冷。张近微靠本能的理智,迅速进?自?己房间把掉了一扇柜门的柜子打开,收拾出?为数不多的厚衣服,以及一双棉鞋,用被单包起,对角系上。

屋子里?没?有书桌,她偶尔回来都是蹲在床边坐地?上学习,但墙上贴着一张她高一时留下的画:

年轻女郎踩着高跟鞋,夸张撑伞,地?上是积水。

还有她很秀气的一行字:我?总是很难被取悦。

张近微和这行字恰恰相?反,她很容易高兴,从橱窗里?看到美丽的小发卡,即使不能拥有,看一看就?很愉快了。

把画小心揭掉,折叠放进?被单。张近微像那种农民工进?城一样,把包裹挂在肩头,她听见母亲还在跟对方争执,门半掩,郑之华似乎很伤心,她的身影曲线优美,但非常陌生。

张近微看她几秒钟,忽然就?流出?了眼泪,不知为谁。

走的时候,张近微替郑之华把门悄悄关上了,连带着她制造的一切喧嚣、仇恨,和痛苦,都隔绝掉了。

老班的手机被她用到没?电,加上下雪,她咬咬牙,选择打车回学校。

学校里?,老班果?然很急,等半天,张近微居然消失了。晚自?习已经进?行,天黑下雪,老班把学校能找的地?方全?找一遍,甚至让其他老师帮忙在顶楼守着。

就?差报警。

这个时候,张近微在校门口看到正在跟保安交涉的班主任。保安说,好像看到一个女学生拿手机跑出?来。

“陈老师!”张近微眼眶发酸,定定站住。

女生瘦弱的肩膀上,床单临时充当的包裹很醒目,老班愣了下,随即跑过来。

“张近微!”老班本来想发火,看到她红红的鼻尖,语气温和下来,“你去哪儿了?”

“回去拿衣服。”张近微腼腆地?用肩膀托了托包裹,小脸冰凉,跟班主任反复道歉。

雪依旧细密的下,老班交待她抓紧回寝室,晚上有外语听力测试。

张近微只一件羽绒服,那种雅鹿老款,周围同学压根都没?人穿的那种。她算了下节气,分明没?到最?冷的时候,因此,她只翻出?一件毛衣,一件奶奶打的线裤,虽然短了点,但添在里?面身上立刻换了种感觉。

棉鞋没?舍得穿,毕竟下雪,沾到水就?不好了。

生理上的舒适,抵消一部分精神上的痛苦。去教学楼的路上,张近微拼命去强化班主任曾经对她说的那些话,以此来对抗母亲的否定: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一定。

但听力测试,她还是走神了,那些话,总是出?其不意地?突然冒出?,想嚎啕大哭的感觉变得格外强烈,张近微忍着,直到晚自?习下课,她一个人跑去卫生间吐了。

她虚弱地?回到教室,人已走光,谢圣远本犹豫等她,但看她拒绝的表情,没?再坚持。

张近微虚弱地?把饭缸从抽屉里?拉出?来,自?从上次的事后?,她非常谨慎,饭缸一定随身携带。至于水瓶,更是每次用前都提心吊胆,她把贴画撕掉了。

有熟悉的低音喊她:“张近微。”

她抬起头。

单知非穿白色羽绒服,头发乌黑凌乱,顶着点雪,也许是寒风吹的,他脸色像某种清透的玉,有点凉薄的感觉。

张近微条件反射地?站起来,抱紧饭缸,冷冰冰地?走到前排,准备锁门。

“那件事,我?觉得应该过来跟你解释一下。”他说话的时候,手插进?了兜里?,张近微听到羽绒服摩擦的声音。

“外面冷,站在走廊说话行吗?”男生征求她的意见,张近微不说话,眼睛盯着地?上的大理石,她把教室门锁了。

单知非今天的开场白,预设是“你还好吗”,临到嘴边,他说不出?来,变成了给?同学讲题的口吻。

男生身上总是有种很好闻的皂液味儿,他总是很清爽洁净的样子。听说,男生寝室臭死个人,篮球鞋里?的袜子都能站起来。张近微不知自?己怎么回事,竟然想到这,她把饭缸拥在胸前,是个防御的姿态。

单知非用最?简洁的措辞,没?任何形容词、副词、关联词,全?靠名词和动词把事情来龙去脉说了一遍,最?后?的最?后?,说了句:“我?现?在没?有女朋友。”

教学楼熄灯了。

两个人在黑暗中站着,一时间,都没?再说话。

空气沉默而缓慢地?流动着。

“我?非常抱歉,我?承认,我?觉得你妈妈很不得体,她说话做事,都让人觉得不舒服,我?从没?见过同学的妈妈是这个样子。”单知非提起郑之华,依然有隐约的厌恶,他停顿下,“当然,你跟她截然不同,你很好。”

尽管他陈述的是事实,但张近微感到深深的冒犯,她脑子一下乱掉,柔软地?反驳:

“你当然没?见过,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如果?你觉得通过否定我?妈,来肯定我?,我?就?会感激你,那你想错了。”

明明是很好听的声音,但话却很难听。

张近微不知道怎样去保护自?己的自?尊心,她觉得丢人,尤其在单知非面前,最?荒谬的是,自?己挨打竟是因为他的正义。她总是在他面前捉襟见肘,狼狈不堪。

“我?没?这个意思,事实上,我?很内疚……”单知非觉得自?己只能说到这一步了,再往前,是他不愿打破的临界点。

张近微又紧了紧怀里?的饭缸,不能再紧了,它硬邦邦的,毫无弹性。

“我?不是那种做错事不敢承认,或者,不敢承担的人。”单知非声音压的特别低,听起来,有种含混的温柔,但张近微陷入一种很死寂的状态,这让他不得不考虑下一句继续说什?么。

“我?今天是真诚来道歉的,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帮你无条件补课用作补偿。”

张近微还是不说话,只是站在那,往外看灯光下的雪花飞舞。

“你这样没?反应,很难沟通的。”单知非缓缓说。

张近微一下被刺到,谁都可以随便指责她,对啊,连母亲都能那样恶毒地?咒骂自?己,何况是外人?

她眼睛里?快速蓄满泪水,一张口,是那种战栗的哽咽:

“我?不想说话,不行吗?我?受够了别人骂我?打我?,我?已经不想说话了,不行吗?为什?么你说这些我?必须做出?回应……”

她终于小声哭出?来,“为什?么是你,你为什?么跟女朋友说我?妈妈是小三,你瞧不起我?妈妈这种人,为什?么要跟我?说?你不说,我?就?不知道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