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反应不是奇耻大辱,而是天旋地转,她被打懵了。

人往下滑,本能地攥住了桌子腿,张近微听到教室乱作鸡飞狗跳。谢圣远早都出了教室,又折回来,看到的已经是跌坐地上的女生。

“周妙涵,你他妈揍张近微了?”谢圣远杀气腾腾拨开人群,伸出手,扯过周妙涵细瘦的胳膊,他不打女生,但周妙涵却抢先跳起来,捶在他脑袋上,她尖叫:

“谢圣远,你是不是男人,想打女生吗?”

“别打了,别打了,大家有什么矛盾等老班来解决。”个头不高的班长不知道从哪里挤过来,嘴里这么嚷,看这架势,却有些畏缩--两个身高差不多的男女生,都像是随时准备进攻的姿态,硝烟弥漫。

谢圣远那拳最终楔在了桌面,肉、体传来尖锐的痛感,他咬住牙齿:“你再敢动张近微试试?我一定会揍你!”

明明开学那会儿,两人还貌似好朋友,周妙涵气哭:

“谢圣远,你他妈才有病,你知不知道张近微她妈是小三,她妈偷的不是你爸,你站着说话不腰疼是吧?你去问单知非,张近微她妈郑之华是不是靠当柜姐勾引男人!”

这场意外,反复提到单知非,学生们脸上露出新鲜的表情--单神原来跟学艺术的女生谈恋爱。

谢圣远被噎了一下,男生有种钝力,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反驳。

周妙涵哭哭啼啼,挣开谢圣远,捂脸跑开。

旁边,张近微已经被丁明清扶起来,她左半边脸红肿,指印清晰。脸上其实不算什么,她心里一直有块红肿的疖,被人用指头狠戳,满是乌脓。

周围哑了瞬间,有人不再看热闹而是选择该干嘛干嘛,不少女生则自动挨挤到一起,窃窃私语,不忘将复杂的目光射到张近微身上。她脸皮真厚啊,居然都没哭,大家不得不感到惊奇。

“张近微,你……”谢圣远犹犹豫豫上前,简直不知道该跟她说点什么。

张近微垂着眼,巴掌的后劲很大蔓延到整个左脸,像烧开的一锅热油炸开。她知道有很多很多目光,很重很重地击打在自己身上,可是她身子没有任何底气,大吼一声:

“我妈才不是小三!”

“张近微?”老班不知是被谁找来的,站到了门口,“你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同学们自觉让开条道。

这条路真的很长,张近微有一刹那间产生巨大疑惑:我为什么一定要走呢?她低着头,走到走廊那时下意识地看了眼窗外,幻想自己自由地飞了下去。

可老班警惕的眼神已经扯住她,肃然喊道:“张近微,跟老师到办公室。”

老师们也回去吃晚饭了,办公室空荡荡的。

“坐。”老班给她拉过椅子,张近微双手背后,紧紧绞一起,虽然眼帘低垂,可脊背比任何时候都挺的直,像那种带刺又硬的荆棘。

“学习委员把看到的情形跟我简单说了下,你还有什么想跟老师说的吗?”老班看着她,声音是深深的无奈。

张近微摇头。

女生半边脸肿着,脸上却没有丝毫眼泪的痕迹。

“打人是不对的,老师会找学校看怎么处理。张近微,老师大概了解到你家里的情况,我们都没办法选择自己的父母,你爸爸是什么人,你妈妈是什么人,这都不能决定你就是什么人。可能,你觉得老师的话无关痛痒,老师是成年人,知道隔岸观火和身临其境是两回事,但你是我的学生,老师自己也有孩子,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我都不希望看到一个还没长大的孩子过早承受生活的难堪和痛苦。”

中年人很缓慢地说了一大段话,张近微嘴唇剧烈翕动,她没奢望过老师关心她,她不是尖子生,不是关系户,老班的态度让她在失措的慌乱中感到更加难过,她都准备好自己消化了,可别人要来关心她。

这令人不适,就像在教室里谢圣远为她出头,那个瞬间,她感激中竟有恐惧,脑子里已经想到无数流言蜚语。

“老师,如果我妈妈真的是小三……”她说出这句眼泪不受控制就下来了,声音不大,所以双唇颤抖地几近可笑。

“这是那女生打你的理由吗?绝对不是。”老师肯定地告诉她,“成年的人事,跟你们没有关系。”

孩子是无辜的吗?不,这种话只会对小婴儿慷慨,小婴儿长大,就有辜了。张近微心里绝望地想,她重新低下头,站在灯光下,自己就是一片阴影。

“你是个很好的学生,刻苦,勤奋,老师从你身上好像看到了自己当年,”老班忽然换了一种很轻快的语气,等女生抬头,才继续说,“不知道吧,张近微,老师老家在河南的一个小农村,穷到你无法想象,只有刻苦读书是最好的出路。说出来不怕你笑话,老师买饭从来都是最后一个,要菜汤泡大馍,便宜。你瞧,老师现在有爱人有孩子,有一份喜欢的工作,虽然你们有时让老师不爽。”

他故意插了句唉声叹气,“还有评优这些你们小孩子不懂的琐事,当然也烦,我家小兔崽子不听话学习差完全没遗传我们两口子智商,真让人犯愁。这就是生活,是不是平时看老师不拘小节还挺乐呵?其实不管是小孩子,还是大人,各有各的烦恼,老师这个人的原则就是遇事不怕事,我尽力了,去球吧!”

末尾,老班突然冒出句河南话,张近微有些吃惊,看向老师,老师在微微地笑,她最终轻扯了扯嘴角。

办公室里,老班开导了她很多,很久。张近微一度觉得热流涌动,她走出办公室时,听到身后班主任似乎跟学校的心理老师打起了电话。

为什么班主任不是爸爸呢?

张近微想到这点,泪水突然一溃千里,冬天了,学校路灯早早亮起来,她很冷,从来没那么冷过。

“喂!”单知非的身影是突然出现在身旁的,男生一开口,吐出白白的雾气,他等她太久了,往这边走时,哪怕路灯灯光再晦涩,他也认出了她身影。

单知非差点忍不住去教室找她,站楼下徘徊几圈,最终还是选择在校园里狙击,看能不能碰到她。

他没喊她名字,跑过来时,可能是有些急导致只发出这么一个音。

张近微完全把他忘了,忘了什么花架,她愣了下,可当单知非的脸这么真实的出现在眼前,她的情绪忽然失控。

她不知是冷的,还是恨的,浑身都抖个不停,掉头就往校门口走,步伐很快。果然,单知非不明所以地在后面跟上她。

张近微快要冻死了,她没吃饭,一点热乎气都没有,但她又心里滚烫,冰火两重天里,步子越来越快。

单知非眉头轻皱,他克制住自己想问她话的强烈冲动,只是跟着她。

终于,在学校对面的大操场上入口停下,天冷,出来遛弯的人不多。她嘴唇冻的发白,抱起双肩,猛地收住脚,回头尖锐地开口:

“那天花架下,找你的那个学艺术的女生,是你女朋友对吗?”

她把左脸藏在灯影里,眼睛发亮,竟有点猫科动物咄咄的意思。

单知非完全没想到她的开场白是这个,还没回答,张近微已经再度发问:“她叫什么?”

“你是说周妙涵吗?”他全心全意地回应着她的眼神,没有躲,尽管心跳莫名加速了。

“周妙涵的爸爸找小三,是你告诉她的,对吗?”张近微被冷气激的无比清明,她不断逼问。

这也是张近微,换作别人,单知非一定对这种连珠炮似的问句而感到被冒犯,并会不动声色回击,他不是那种习惯忍耐随便吃亏的人。如果忍耐是美德,单知从来不具备这种美德。

但眼前女生穿那么单薄,灯光投过来,在她耳廓那形成一圈近似透明的红。

“你冷不冷?”单知非像智障一样,不受控制地忽略了她那句逼问,他没脱外套,残留的理智告诉他这样太明显,“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单知非,我问你是不是?”张近微声音大极了,像只坏脾气的猫,执拗地炸毛。

这……真是有点莫名其妙,单知非不懂她激烈反应的点。

但那天在希思黎专柜的不愉快后续,自然浮现脑海。

他们一家三口约好在商场负一楼餐厅吃饭,爸爸来时,李梦还在专柜不厌其烦试小样,郑之华用娇嗲的声音恭维爸爸,单知非听得反胃。他觉得很怪,一个美艳轻佻的女人当着母亲的面,还有他的面,跟爸爸那样说话。这种带着真正媚气的谄媚,令人倒足胃口。

尤其是,郑之华为了套近乎,居然问起他的情况。他本想用眼神阻止李梦,可晚了,妈妈已经用一种矜持又骄傲的口吻告诉对方:

我家孩子在一中就读,刚保送了,不过依旧去学校帮老师些忙。

果不其然,郑之华带着戏剧性的那种夸张,对他赞不绝口,并也很骄傲地提起自己女儿也在一中读书。

单知非压住烦躁,不等她说完,跟父母提自己先去餐厅等。

可是,单知非没想到自己会那么快再次遇见这个女人。他带着编程社团的好友在酒店开房,暖气十足,团队在为比赛做准备,大白天的,隔壁某种声音太大,女人高亢婉转的嗓门,可以穿破墙壁。

都是半大青春期孩子,又早熟,大家在疑惑片刻后,很快会意,尴尬而默契地笑。后来,实在受不了这个干扰,脾气最急的那个过去敲门:

“阿姨叔叔,你们能不能动静小点儿啊,能考虑下祖国花骨朵的感受吗?”

几秒钟后,里头冲出个肩披大波浪的女人,嘴唇猩红,美目带着煞气,把小男生肆无忌惮一通打量,夹着烟笑:

“毛都没长干净,就来开房,你哪个学校的还敢吼,看我不通知你们校长?”

郑之华光着脚,她脚很美,涂着红艳的指甲油。

一中这些聪明男生大都很自负,面对艳丽少妇,心里不好意思,但嘴上是绝不认输的:“拜托,阿姨,我们是来搞竞赛的,您动静小点,好吧?”

郑之华痴痴笑,倚着门框:“呦,你们几个人啊,了不得了不得,这么小就玩这么开,还搞竞赛的呀?要不要跟我们比一比?”

言辞露骨,她丝毫没意识到自己是在跟中学生说话,这下把男生惹怒,红着脸用英文吐槽了句,这下轮到郑之华跳脚,揪着男生不准他走:她认定男生侮辱了她。

单知非他们听到争执声,纷纷出来,两人一打照面,他就认出了她。女人胸脯高耸,穿的暴露,应该是没看到他,在激情骂男生。

房间里面,男人似乎听出女人在跟一群男生吵,走过来,迅速把女人拉了回去,并“砰”的一声带上门。那张脸,一闪而过,单知非确定自己没有看错,是周妙涵的爸爸。

有一回,两人吃饭,周妙涵的爸爸开奥迪来接她,他是包工头,品味却很官员。单知非不爱管闲事,但在这件事上,他不知自己是出于什么样的心理,在周妙涵再次打电话缠他时,很隐蔽地腹黑:

“我觉得,你更应该关心你爸爸和希思黎柜姐的事情,而不是我。”

……

单知非在很短的时间里,调动了他强大的逻辑分析能力,把这些串联起后,却还是没有想到郑之华可能是张近微妈妈这个层面上。

不可能。

他很固执地想象张近微的妈妈估计是那种很质朴,很本分的女性,比如,水果摊的阿姨,卖煎饼的阿姨,甚至是在工地打工出卖力气的沉默妇女。

“是我告诉她的。”单知非坦白地回应了,刚说完,看到张近微那种任何言辞都描绘不出的眼神,他目光低垂,“我能问一下,你为什么想知道这件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