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何弘铭坐在客厅窗边,背对入户门。

“嗯,”何建换鞋进屋,“饿了,吃饭吧?”

“大老远跑回来能不饿吗。”何弘铭转过轮椅时脸上挂着笑,“进去看看你那些小玩意儿,我去热饭。”

何建有些惊讶他爸没问“钱从哪来的”,他顿了一秒才朝自己卧室走,顺带说了句:“稳着点啊上回一锅牛肉我一块没吃,这仇我可记着呢。”

上回是两个月前,他爸端着一盘牛肉操控轮椅,然后一盘牛肉扣在了厨房地上。

回答他的是一串低沉的笑声和厨房煤气灶打开的声音。

进卧室后,何建走到一处从厨房看过来时看不见的位置,歪着身子朝厨房看了一眼——他爸娴熟地操控着轮椅在厨房里忙碌着。一口气慢慢从鼻腔呼出。

发现何弘铭轻生后,他和齐雅咨询过心理医生,医生的建议是——不要把长期瘫痪的病人排除在正常生活之外,力所能及的事一定要给与参与并实践的机会,久而久之病人自然能找到自身价值。否则一个对家人、家庭没有贡献价值、还要大量消耗人力、物力、财力的病人,很容易产生消极、厌世消极念头,从而轻生。

从那以后,凡是何弘铭力所能及的事情都让他试着做。效果还算明显,至少在心态上有显著的转变。

何健胡思乱想了一会儿,然后开始收拾屋子。把齐腾抖开的夏凉被叠好、把书桌上拆的乱七八糟的手办试着拼回去……操,手办的胳膊腿掰坏了。一小簇火从心里升起,何健转头看书架底部的手风琴。好在齐腾长了记性,这次没手贱地动他的手风琴。

草草收拾了卧室,何健就去了厨房帮忙。

“能吃了吗?”他取了碗筷摆上桌,转身出去时搂了一下正在热菜的人。

“这么饿?没吃中饭?”何弘铭端着一盘红烧带鱼放到桌上,又回厨房开电饭煲,“减肥没这么减的,三餐一定要吃。”

“减什么肥啊我,今天一天没闲着,摄影棚、公司、外景、公司,”何建折回厨房端青菜,“然后家里,我就不该跟你说饿,老何你现在学的跟我妈似的,动不动就教育我。”

他爸一直笑,经过他时在他背上拍了一巴掌。

轮椅滑到桌子对面停下,何弘铭拿起筷子先给儿子夹了一块肉最厚的带鱼段,鱼送到何健碗里时扫了一眼儿子微蹙的眉心,以及淡笑的嘴角。

“快吃,你这嘴。”何弘铭顿了顿又说,“就算不喜欢舅妈他们也别噎人,毕竟帮过咱家。”

“我还不够客气?就差没给她们送到家门口了,行吧,你帅你说了算。”何建的语调忽地上扬又忽地下落,像是习惯顶嘴又突然下来的熊孩子。话音收尾,何健觑了一眼他爸无奈的神色,夹了一筷子青菜放他爸碗里。

“齐腾说的那个杂志,回头买一本回来。”何弘铭把青菜扒进嘴里。

“有空看新闻联播不香吗?”何建从碗檐上方看过去,正好跟他爸视线对上。

“不香。嘿!你今天……”何弘铭作势要放下筷子和碗。

何健赶忙一叠声地说:“看看看!吃完饭我就买去。”

吃完饭何弘铭要刷碗,催何建去给他买杂志,何建只好换了身衣服去齐雅店里看看顺便买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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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迎——光~临。”

何建撑着轻食店的玻璃门,把电量不足的门童小鹦鹉摘下来。

“天呐!这是谁家玉树临风美少年?”一个身形高挑、气质飒丽的女人站在收银机旁的电脑前翻看一打外卖机打单,说话时转头对后厨喊,“王姐,七份人气三拼打包。”她回手将外卖单子递给从上餐窗口伸出来的手,又叮嘱一句,“注意看备注,有一个鸡胸肉不加黑胡椒。”

何建刚要说话,店里两个用完餐向外走的女生从他身旁经过,都略带惊讶和惊喜地仰头看着他,眼里装满了布灵布灵的小星星。他对俩女生礼貌地笑笑,顺手帮人拉开门。

惊喜和害羞让两个女生脸蛋儿微红,一起笑着说:“谢谢。”其中一个女生特意慢了半步,鼓足勇气问何健,“上一期MR.杂志首封是你吗?”

何建微笑挑眉:“是,喜欢吗?”

女生捧心疯狂点头,激动的两眼飞快飘过一串“啊啊啊啊啊啊啊”。

何健撑着门客气地说:“欢迎再来!”

两个女生在无以言表的激动中走出了轻食店,走出去很远还不住回头看。

老板娘站在收银台后面叉腰看着玉树临风的青年在店门口撩妹,得意之余又觉好笑。

“你大姨他们走了?”齐雅见儿子去收餐盘,于是拿过一打外卖牛皮纸袋往里面装配餐的酸奶和饮品。

“六点多走的,你吃了吗?进去吃饭,我看会儿。”何建端着两个餐盘送进后厨,跟打工阿姨打了声招呼,又拿新餐盘给齐雅搭配了一份晚餐。“先吃饭。”他把餐盘放到收银台旁,又搂着齐雅的肩晃了晃,按着她坐下,拿过外卖纸袋问,“装什么?”

“五份酸奶,一瓶青柠蛋白质水,一瓶水蜜桃蛋白质水。”齐雅边吃边看高高大大的儿子装袋,“老何怎么样?”

“老何想你想的不行了,早点下班。”何健贫了句嘴。

齐雅嚼着饭笑得呛了一下。

何建装完配餐又去拿搭配好的轻食餐,抱着一摞餐盒出来装外卖袋。

“你爸没问钱哪来的?”齐雅等了好一会儿没听见下文,等不及干脆问了。

“没问,奇怪吧?”

齐雅笑笑没说话。

外卖小哥匆匆来、匆匆走,刚拎走七份餐,电脑上又进来两单。

齐雅的轻食餐店开在电影学院侧门对过,主销低脂健康轻食套餐,深受减肥人士、爱美人士喜爱,几年下来已经是一家小有名气的网红店。

时间将近晚八点,外卖单渐渐减少。但每个小时还是会进来七八单,可以持续到零点不断单子。这就是大学附近商家的可观效益,学生的消费力度虽然不大,但架不住人多,持续时间长。有时候,晚上十点店员下班后,齐雅会持续开到零点。

齐雅原来是国企的办公室文员,薪资中等,加上他在上学,负担不起何弘铭高昂的医疗和康复费用,所以辞职做起了生意。

他们家原来住在北城市中心,在北漂族奋斗一年才能买一个厕所的地段有一套小一百平的房子。父母均是白领,所以算是小富之家。但一切终止于五年前,他爸出了工程事故。

他们一家搬离开市中心选西郊落脚。

选西郊大学城附近,一是因为这里有本市最好的脊椎康复疗养中心;二是因为这里店面租金相对市中心便宜很多。于是卖了市中心的房子,在康复中心旁边租了一间两居室,又在电影学院旁边开了一家快餐店。

回想起五年前的夜晚,何健还会下意识绷紧全身肌肉。医院走廊里的哭声,纷乱的脚步声,刺鼻的酒精味里混合着血腥味儿,怎么都扶不住的齐雅……当时听见“腰部以下截瘫”大脑里轰鸣声几乎将他炸晕。

幸好,他们没放弃。

去年年末何弘铭做第二次手术,效果显著。手术成功当天,齐雅好几次笑着哭,是真的喜极而泣。也好几次跟他说对不起。

“别等我了,先回去吧。”齐雅吃完饭起身拿了一瓶冰镇水给儿子,瞥见何健手指上水泡抓过手看了看,“又起湿疹泡了,茶几抽屉里有药回去赶紧擦,今天我也早点回去。”紧接着又问,“钱是简兮的?”

付简兮是跟他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

“嗯,信用卡,我透支了五十万。”钱并不是付简兮的,付简兮因为曾经有个赌鬼老爸,所以没攒下什么存款,更不可能有可以透支五十万的金卡。卡是他男朋友方俣的,但这点没必要跟齐雅细说。

“能分多少期?”齐雅问。

“12期,这个钱你不用管了我来还。”何健说。

“小屁孩儿一个,总想往自己身上揽点事儿。”齐雅捏了下儿子手臂,“是不是瘦了?”

“真没瘦,估计长个了肉匀开了显得瘦……啊!”

齐雅一巴掌抽在何建手臂上,“让你臭贫。”

“是谁先跑题的?”

“你大舅他们事先也没说什么时候用钱,早知道就不在康复中心存那么多钱了。”齐雅语气有些低落。

“存就存了,早晚要用又不会浪费。”何建顺了顺她后背,“我爸要问钱的事儿怎么说?说全是付简兮那里拿的?”

“早晚要说,回头我跟他说吧,挑个他高兴的时候说。”齐雅背靠收银台发愣,“他在家没事就收拾屋子,早晚会发现老房本没了。”

老房子是南丰老家的祖宅。这次,实在是周转不开……

何建上前抱住齐雅,“放心,房子肯定不会被拍卖。”

齐雅抱了一下儿子,笑着推开人,仰头两手捏着俊俏又好看的脸蛋左右瞧,“来,让老板娘看看,这张脸能卖几两银子?”

何建脸上在笑,心理却咯噔一下。眼前齐雅的脸忽地变成百度百科上赵佳音那张脸。

离开轻食店围着电影学院走了大半圈,手机屏幕关了又亮起。

在第三次经过书店时,何健停下,拨通了李荣天的电话。

“喂,何健。”

李荣天的声音响起的瞬间,何健忽觉有一只手掐住了他的脖子。

“喂?”

“呼~~~”何健仰头大口呼气。

电话匆匆挂断,李荣天也没再打过来。

在书店外站了足有五六分钟何健才进去买了一本《Mr.》杂志。

刚才在店里,齐雅脸上藏都藏不住的低落让他有一瞬间的动摇,大脑里有个声音一直质问他——为什么不去!去了能怎样?为什么不行?!行就上啊!

从书店出来后直接上了公交车。八点过后郊区公车上人很少,他特意坐在最后一排的窗边。

手机响起的同时,心脏猛地提到嗓子眼。他以为是李荣天回拨了过来,掏了三次才把手机从裤兜里掏出来。

看见“小乐”的瞬间,心脏又“咚”地一声落回了肚子里。

“健哥你到哪了?快开始了都等你呢!”小乐扯着嗓子说。

何建刚坐下又噌地站了起来,他动静太大前排有个奶奶扭头看他……他又坐了回去。

“大学城这边。”竟然把小乐生日和庆功宴给忘了。“你们先玩,我回趟家就过去。”

“啊!是不是何叔……”小乐的嬉笑顿时没了,问的小心翼翼。

“不是,有亲戚过来我回来看看。”何健弯腰抹了一把脸。

“哦哦,行,我这边就是瞎闹,你要是没空咱改天……”

“十一点准到。”何健打断小乐。

“得嘞!么么哒~建哥!等你哦~贱哥!”话筒里突然传来两个捏着嗓子的婊里婊气的男声,第一个是小乐,第二个是付简兮。

“卧槽!傻逼么你俩!滚!”

何建挂断电话还在笑,前面有人回头看他,他扯着口罩罩在鼻梁上,仰头靠在椅背上又笑了两声。

眼睛闭上又睁开,车窗外各色灯光在眼前闪过,忽明忽暗,光怪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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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人呢?”一进家门,何建特意高声叫了两声。

“就这么大的地方,我还能去哪儿,我倒想飞檐走壁去。”何弘铭从儿子卧室出来,手上拿着齐腾弄坏的手办的胳膊和腿,“这个用502粘上能行吗?”

何建把杂志倒扣在老何腿上,单膝点在地上蹲在老何面前把他手上被齐藤分|尸的夏洛特.玲玲拿了过去,“这个肥女人是BIGMOM海贼团的海贼王,她有一点特别强悍。知道是什么吗?”

何弘铭笑着说:“特别能吃。”

何建摆摆食指:“特别能生。”

何弘铭一怔,随即笑了起来。

“儿子女儿加起来八十几个,丈夫也有四十几个……”何建盘腿坐在地板上,边说边笑地大侃特侃。

何弘铭边笑边用手把儿子的头推开,“天天臭贫,是不是要回市里,赶紧走吧,路上两个小时到家得十一点了。别总熬夜,三餐按时吃……”

“老何最帅!听老何的。”何建起身往玄关走,何弘铭操控着轮椅把他送到门口。

“这周末……”何弘停在和健身后。

何建刚碰到电梯键的手蓦地顿住,“明天我问问李哥周末有没有拍摄,没有的话咱们周六去南丰。”

何弘铭给儿子拽了拽T恤下摆,又把牛仔裤堆叠的裤腰扯平整,还是瘦了,这条裤子的腰身应该是刚好合适,现在扎紧腰带,侧腰上有一个拇指那么宽的折叠。

“行,还没进夏天,不急。”

电梯门缓缓关上,老何并没有目送儿子离开,而是操控着轮椅转身往回走,不等进屋先翻看起倒扣在腿上的杂志。

何建紧贴电梯门站着,眼睛追着那道窄瘦却十分挺拔的侧影,即便坐在轮椅上也会让人联想到他曾经该是个身姿挺拔且有傲气的男人。

他知道这周末没有工作,但如果……就去不了南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