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妙戈跑步归来,站在竹楼最高层,临窗望向前方沿河堤柳树间穿行遛鸟的少年。

正是微风怡人的初夏晨光,花楼中的客人结束一夜的欢愉刚倒头睡下,河堤上稀稀拉拉走过三两个拎着鸟笼子的大爷,偶尔有卖花郎沿途叫卖。

少年素衣乌发,身量高挑,拎着鸟笼混在其中,立时把原本看起来悠然自得的大爷们衬得像是仆从了。

他走到这几日固定的一处花树前,熟稔得将画眉鸟笼挂在低处的枝丫上,面朝潋滟河,在巨石堆就、无人经过的观赏小桥上,盘坐下来。

姜妙戈凭借过人的身体素质,距离虽远,却看得清楚、听得明白。

在那画眉鸟大鸣细唱的婉转歌喉中,姜妙戈望着少年河间巨石上临风独坐的背影,与小天道展开了激烈的讨论。

姜妙戈:【这三天来,他给妙歌喂食、换水,还日日清晨带出去。虽然一开始不太情愿,但现在看起来简直是身体里住了遛鸟大爷的灵魂。他能对一只鸟有这样的爱心,我们的任务至少完成了有一小半了吧?】

玄烬说这只画眉鸟既然歌喉美妙,又是姜妙戈所赠,便取谐音,给这画眉鸟起了个“妙歌”的名字。

小天道比她还有信心,兴奋道:【妙戈姐姐,我觉得至少有一大半了!我真奇怪,你竟然能这么淡定!也对,你不了解魔尊原来的样子。我如果是个人,妙戈姐姐你现在就会看到我感动的泪水,比潋滟河还要澎湃。就算上界万仙都在此地,亲眼所见,也不敢相信魔尊化身能如此耐心对一只鸟。要知道在上界,魔尊身边没有一个活物——连落在他手中的仙,都无一幸免,运气差一点的飞灰湮灭,侥幸留下躯壳的,也成了无知无觉的傀儡,为他所驱使……】

姜妙戈:【咦?你这么一说,我有点不太向往上界了……】

小天道:【别别别呀!妙戈姐姐,我们感化魔尊成功之后,上界就恢复美好了!况且这个幻境也是不能持久的。这幻境本来就是魔尊所造,为了收集最后欠缺的一点恶念。所以这通天高墙是他一定能突破的一道磨炼。等他自行突破之后,必然会把幻境中变成人间地狱,激发所有人的恶念。一旦他集齐恶念之后,幻境就会消失。到时候魔尊复位,毁天灭地,一切就都来不及了。】

姜妙戈:【这么说来,我们得把握好分寸。在他自己找到办法之前,就帮助他破开通天高墙喽?】还能额外刷一波好感。

小天道:【是的。魔尊化身两大心结,一是从未得到的亲情;二是遭遇背叛沦为废帝。你以妹妹身份出现,我觉得第一方面已经差不多了。接下来就是献上你的忠诚。两方面感化他之后,幻境破除,我们就能回到上界啦!】

姜妙戈遥望着河间少年的身影,挑眉一笑:【你怎么只有两方面?我看人家的攻略文,都是要有爱情的。】

小天道很是嫌弃:【呸呸呸!爱情会带来嫉恨、痛苦与疯狂。一个正常的魔尊,我的世界就快毁完了。一个疯批的魔尊?我想都不敢想。】

姜妙戈被小天道夸张的语气逗笑了:【好,我知道了。】

姜妙戈:【我会为他打开通天高墙——待到时机成熟那一天。】

潋滟河边,悠扬高歌的画眉鸟暂时安静了,跳到笼中已经空了的小水杯前,换了另一种尖锐的叫声,近似于发怒,似乎在叫“没水啦!没水啦!”

盘坐小桥上的玄烬闭了闭眼睛,压下不悦,心知背后竹楼上女孩正在观察他,起身走到鸟笼前,动作优雅为画眉鸟添水。

那鸟儿歪头打量他,白眼圈外蜿蜒伸向两侧的蛾眉也随之微动。它扑着翅膀,叫声凶残起来,大概是催促少年快些。

玄烬垂眸盯着这只悍不畏死的傻鸟,冷森森道:“好妙歌,且看你还能唱到几时。”

女孩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哥哥跟这鸟儿倒是玩得好。”

玄烬回头,就见女孩肩抗两只鱼竿、头戴草帽、手里还拎着一只木桶。

姜妙戈笑道:“我来陪哥哥钓鱼。”

两人复又在石头堆成的小桥上坐下来,身周是各色鸟儿婉转的歌声,迎面是饱含水汽的初夏暖风,一切都是那么美好,只除了……

玄烬望着女孩从木桶中捧出来的、扭动着的虫子,握鱼竿的手,微微有些发颤,“你这是要做什么?”

姜妙戈疑惑得瞅了他一眼,非常自然得把虫子挂在鱼钩上——虫子瞬间开肠破肚。

她随口道:“挂鱼饵呀。”

姜妙戈顿了顿,又抬眸看了少年一眼,忽然明白过来,坏笑道:“哥哥,你怕虫子呀?”

玄烬绷着脸,坐得离她和木桶远了些,淡声道:“不怕。”

姜妙戈欺身上前,手中的虫子还在晃,吃吃笑道:“那你躲什么?”

玄烬上身后仰,冷淡道:“我只是觉得它们……恶心罢了。”

姜妙戈笑道:“那不就是怕虫子吗?”她又笑道:“我昨日问你的时候,你不是说很会钓鱼的吗?你这么怕虫子,以前拿什么钓鱼呀?”

玄烬抿唇不语。

从前他为太子,自有仆从为他挂好鱼饵。

姜妙戈倒也没深究,探身捉过玄烬的鱼竿,利落得给他放好鱼饵,抛钩入水。

她与少年同坐垂钓,本不是为了河中鱼。

姜妙戈闲谈般,开口笑问道:“等回到玄国之后,哥哥想做什么呢?”

自然是报仇。

玄烬望着自己在河中的倒影,仿佛又看到澄碧的河水化为滔天血水。他听到自己心中鼓噪的杀意与痛恨,转头看向女孩时,唇角却带了一抹儒雅清淡的笑意,轻声道:“妙戈想做什么?”

姜妙戈见他不答反问,略有些不安,转眸向他看来。

少年认真望着她,黑嗔嗔的眸中映着天光云影,还有她的容颜。

“只要是你想做的,”少年笑意温柔,缓缓道:“我都陪你去做。”

小天道:【啊!这就是被感化后的魔尊化身吗?呜呜,他温柔起来真的好魅惑啊。我现在终于理解那些女仙是怎么被魔尊做成傀儡的了……】

姜妙戈:【闭嘴】

姜妙戈试探道:“哥哥就不想……”她斟酌了一下,“报仇吗?”

“报仇?”玄烬重又望向河中倒影,闻言如被针刺,瞳孔一缩,若有所思,口中淡声道:“在你找到我之前,我的确想过报仇。”

姜妙戈观察着他的神色。

玄烬垂眸轻声道:“不过这几日来,我又有了新的想法。就如这般,每日听着鸟鸣,与你同坐垂钓,春赏百花、秋闻桂香,不也很好吗?做什么非要与旁人争个你死我活,日夜煎熬于仇恨之中,不得安眠呢?”

他这话本是为了哄骗姜妙戈,但从自己口中说出的话,也对自己产生了影响。

以至于他怔忪了一瞬。

在这短短的一瞬,他似乎真的在身边女孩陪伴下,度过了如他口中所说的,那样平和安稳的一生。

姜妙戈恰好望见他这一瞬的神色,小心得放了一丝信任,眼珠一转,又道:“哥哥能这么想,自然是好。可果真如此……哥哥又为何一定要领兵南下呢?”

玄烬早有准备,道:“我自幼为玄国储君,如今虽然在敌国为质,却难忘昔日肩上责任。如今玄国为妖后姜鬼执掌,父皇也受她蒙蔽。据说她在玄国以活人为祭,以童男童女起邪术——我岂能置昔日子民于不顾?”

他又垂眸,清俊侧脸染上几丝感伤,“况且我在雍国,到底不过是苟且偷生……”

姜妙戈想到当初亲见雍池卸掉他肩膀那一幕,也能理解他复国夺权的迫切心情。

她望着少年在河水中微起波澜的倒影,一时没有说话。

虽然少年言辞动人、句句恳切,但她总觉得对这只满腹坏水的小猫咪,可不能只听他喵喵叫得动人。

姜妙戈心中还是有一丝不踏实。

但她暂时也没想明白,究竟少年怎样的举动,才能让她放心破开通天高墙。

一上午光景过去,姜妙戈得肥鱼两条,玄烬一无所获。

“哥哥不是说从前半个时辰可得一桶吗?”姜妙戈挑眉,看少年面色不对,又笑道:“哥哥别气馁,我分哥哥一条。”

玄烬往树下取鸟笼,没有说话,此时想来,从前垂钓,大约早有宫人放鱼于池中。

在他锦衣华服的储君生涯中,究竟还有什么是真实?

随后数日,姜妙戈便就近观察着废帝的养鸟生活,同时见缝插针关心他。

少年的口疮,在神药西瓜霜的治疗下,已渐渐好全了。

姜妙戈偶尔也引导他,要爱与和平,待到回到玄国之后,国泰民安不好吗?

玄烬静静听着,时不时开口,也是很赞同的样子。

姜妙戈还想再考察一段时间,小天道却已经催促起来。

小天道:【魔尊化身的灵力越来越强大了。时日久了,恐怕他自己就能打开高墙。】

原本维持对雍池的两道魅惑术,要耗费大量的灵力。但雍池病卧床上,大约相当于人在昏睡,一日醒来不过半个时辰。当雍池昏睡的时候,所耗费的灵力就大为减少。如此一来,玄烬体内积攒下的灵力就越来越充足。

姜妙戈:【再等两日看看。小猫咪心思多,不能尽信。】

次晨,姜妙戈又外出跑步锻炼,谁知半途遭逢夏日突至的暴雨。

她满头雨水跑回竹楼中,却见玄烬已不见人影。

姜妙戈不及细想,换下湿衣裳,沐浴过后,坐在梳妆镜前,慢慢擦拭长发。

玄烬便是此时回来的。

少年素衣湿透,乌发贴在颊边,越发显得面色病弱苍白。

姜妙戈歪头擦拭着半干长发,从镜中望着少年,笑道:“哥哥去哪儿了?”

玄烬走上前来,却是移步往窗边,口中道:“才从外面进来,倒觉得屋中气闷。”说着,先推开了长窗,才闪身去往侧间,沐浴更衣。

长窗一开,外面的风雨声便越发清晰。

好在风向背窗,倒没有雨水灌入。

姜妙戈挽好长发,如常坐到窗下的玫瑰椅上,探头望向雨景。

这夏日雨水不同凡响,天地都暗沉了颜色,河堤上的垂柳枝条柔媚摇摆,灰蒙蒙的潋滟江上不见一艘花船。

她看了半晌,目光由远及近,来到窗下。

她的窗下,就是她拉着少年一同耕作的花圃。

此时园中百花在大雨之中,开过了花期的便凋零了,正半绽的却越发明艳。

在花圃东南角,一顶木杆斜撑起的红色斗笠吸引了姜妙戈的目光。

那是她给少年的斗笠。

此时斗笠上的红绸,因被雨水打湿,而暗沉了色调。狂风暴雨打在斗笠上,丝毫无损斗笠下,那一朵颤巍巍的娇弱百合花。

姜妙戈认出了这一株百合。

这是那日花圃中,倒伏在地,由少年亲手扶起绑好的百合。

这样的一株百合,可经不起今日这场风雨。

少年方才回来时,湿透的衣衫有了解释。

她望着那朵娇弱的百合花,仿佛看到了少年顶风冒雨为它撑起斗笠的身影。

一个有心惜花的少年,能有多危险呢?

姜妙戈:【小天道,时机似乎成熟了。】

通天高墙,可以打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