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扶家老宅里历史韵味感最浓的地方,莫过于扶江生的书房了。红木暗色调的老式书架,陈旧的大表面挂钟,还有书桌上拉绳式的台灯,都写满了历史的痕迹。

从走进书房的一刻,扶栀就条件反射地捏紧了手心。

她轻声道:“爷爷,我带哥哥回来了。”

书桌后,老人两鬓斑白却梳得?一丝不苟,身穿黑色西装马甲和白色衬衫,身形瘦削却坐得?笔挺,英气不减的五官中透露着未被岁月打磨的强大气场,光是往那儿一坐,便是自成一派的威严。

扶栀和扶槐进来时,他正在翻阅一本英文书籍。将绸带书签夹进纸页之中,而?后才优雅地抬了抬金丝边框的老花镜抬起头。

他的目光先落到扶栀身上,而?后一顿,才慢慢移到了扶槐身上。

“回来了啊。”扶江生开口。

“嗯……”

也许是太久没有回家,也或许是她本就没有和扶江生有过多么亲切的寒暄,以至于这一刻,她除了点头之外,竟然不知道说些什么。

扶江生也不知说什么。

书房之中寂静得?可怕。

良久,扶栀轻笑一声,主动开口:“早上是哥哥开车带我回来的,我的驾照考了之后都没开过几次车,不太敢开山路。”

扶江生点了点头,扶着桌沿站起来,“你没开过几次车,回家这路太绕了,是不敢开。”

“是啊。”扶栀见他起身了,轻轻捏了下?手心,随后两步上前搀住扶江生,他的精神很好,目光如炬,有时总让人忘了他已经七十八岁的年纪。

扶江生稍稍愣了下?。

扶栀弯起两只眼,“哥哥上个月就在手机上提醒我说,别忘了中秋节一起回来的事情?了——”

她看向仍然酷酷杵在一旁不说话的男人,冲他使了个眼色,“是不是呀,哥哥?”

两人一起长大,这点默契还是有的。

扶槐点了点头,走上前接过了扶江生手中书籍,神色自若问:“放在哪里?”

扶江生目色浑浊,定定望着眼前足足比他高出了一个头的少年,半晌才答:“第二层。”

扶江生的书架放置得?十分?整齐,各色封皮的中外文书籍陈列了一面墙。扶槐把书放进他指定的位置,目光微凝,清一色的暗色封皮书籍角落,只有一本金色封皮的书籍格外显眼。

名字叫《电竞之光FUHU.pb》

………

扶栀悄悄翘起嘴角,又搀扶江生坐下?,状似自然地问:“咦,我前天还看到哥哥好像买了一个礼物?”

扶槐回过神来,噢了一声,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黑色礼盒:“这个几天前合作方送的,领带夹,我又不穿西装,就顺便带回来了。”

打开黑盒,里头躺着一个小小的银色西装夹,整体呈黑丝,唯夹头缀着一颗水钻,款式简约大气,一看就价值不菲。

扶江生的目光定定落在那领带夹上,抿直的嘴角微微颤动,片刻,他抬起眼,难得露出了一抹微笑:“我很喜欢,替我谢谢你的合作方。”

这大概是爷孙俩这几年来最友好的一次对话。

前几年过节,扶槐年年回来,年年和扶江生呛话,两人都犟得?跟牛似的,绝不肯低头,如今竟然能好好说话了,属实不容易。

“哥哥不错啊,长大了!”走出书房,扶栀赞许地冲他竖起大拇指。

“边儿去。”

接近下?午,扶家的其他人员便陆续回来了。扶家的人员简单,只有扶栀的大伯一家,伯伯和伯母对扶栀一向疼爱,见到她都高兴得不得?了。

伯伯家的两个儿子,大的比扶栀大了两岁,从小在国外长大,和扶栀他们关系并不怎么亲密,也是一副不爱开口讲话的脾气。小的叫小酒,今年刚四岁,十分?喜欢扶栀,一见面就缠着她不肯放手。

天色暗下?,月圆高挂。

扶栀倚靠在门外的雕花护栏边,往年目望明月,她的眼前便出现叶涵眉的身影,想她从前的一颦一笑。

但今年,她的脑海里却多加了一道身影。

一道能见到、却无法拥有的身影。

打开手机,半个小时前阿野哥退还了她昨晚的转账。

扶栀皱了下?眉心,问:【阿野哥,这是你的工资呀,怎么退我了?】

对面没有回复,扶栀就又把钱转了过去。

刚按完发?送,扶槐就出来催她吃饭。

扶家的餐桌在老宅侧后方的半开放式庭院里,长桌铺开,扶江生坐在长桌主位,其他人则随意散坐。

一家人许久没有像今天这么齐,前两年扶栀没回家,扶槐便也没有回家,扶江生每年虽然不说,但心中的不快还是有的。

今年难得来齐了人,扶江生的高兴也溢于言表。

伯母一家从小对扶栀和扶槐就疼爱有加,她不断地给扶栀夹菜,又问起这两年扶栀在西班牙上学时的生活。

听到扶栀说她去年除夕是一个人过时,伯母感性地鼻头一酸,眼眶微微泛红,“我们小栀辛苦了……”

扶栀连忙宽慰:“没有啦,那天是我刚好感冒了,就没有去参加留学生的除夕聚会?,而?且后面没过几天哥哥就过去找我了,我一点也不辛苦。”

扶槐则面色淡然地夹了一块牛肉放进扶栀碗里:“您看她珠圆玉润的,哪里像辛苦了的样子,要?说辛苦,我不比她辛苦几倍?”

伯母擦了擦眼泪,笑怪:“知道你辛苦,一个人在外面打拼,哪里有不辛苦的,你爷爷上回还说,在新闻上看到又瘦了。”

扶槐衔着筷子的手一顿,目光投向主位上的扶江生,嘴角往上抬了抬:“是吗,那我吃多点。”

伯母的视线在扶槐和扶江生两人之间打转了两圈,意有所?指地和大伯对视一眼,适时问道:“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家住啊,咱们一家人好团团圆圆的。”

扶江生也放下了筷子,拿起餐巾拭了拭嘴。

扶槐默了须臾:“看看吧,我那地方去妹妹那里比较方便,可以照看照看。”

没人再对着这话继续讨论,纷纷识眼色地扯开了话题。

扶槐明天还有工作,赶着去机场,便准备先下?山了。而?扶栀在伯母一家的挽留下?,打算先住一晚,明天再下?山。

吃饭时,虽然大家都心照不宣地没有提及扶栀联姻的事情?,但扶栀自己心中清楚,这件事不能拖了。

于是吃过饭,她便一个人去了扶江生书房。

“不去和他们玩吗?来这里做什么?”扶江生从书前抬起头来。

扶栀看向他时,鼓起的一腔勇气猝然露了怯,一阵紧张密密麻麻地爬上了心头,她捏紧了手心,提气道:“我是来跟你商量和沈家联姻这件事的。”

“哦?”

扶江生阖上书,疲惫地后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叉,平静的面容好像早就做好了准备回答她的问题:“你想说什么?”

“上次我说过,我不可能接受这个联姻的。”

扶栀深吸了一口气,抬起眼,勇敢地对上扶江生的双目:“我去找了沈知野,已经和他确认了取消联姻的事情?,所?以我现在是来告诉你,这桩联姻,取消了。”

扶栀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有力,坚定平稳,与两年前她刚知道自己申请的留学名额被扶江生卡下来,来到这里与扶江生对峙时气得?面红耳赤的模样相比,她已经进步了许多。

“你长大了一些。”扶江生静静看着她,微皱的嘴角噙着一抹微笑,“但是这件事,小栀,你仍然错了。”

“什么意思?”

扶江生笑着摇了摇头:“你以后会明白的。”

扶江生是久经商场、识人无数的商人,总是轻易用一个表情?或语气,不显山不露水地,表现出胜券在握的局势,击垮对手的心态。

扶栀受够了每回在他面前都无法坚持主见的模样,她咬着后牙,努力维持面上平静,轻声坚持:“无论你怎么说,反正联姻我已经退了,你——”

“纵使不论这些……”扶江生抬了抬眼镜,坐直身子,双臂撑在桌前,“你是我的孙女,是扶氏的继承人之一,沈家那小子是长原的继承人,你以为,你与他的联姻,是你们三言两语就能取消的么?”

扶江生声音平缓,金丝边框的眼镜镜片后一双锐目苍老却有神,他凝视着扶栀,慢缓开口:“沈家老头子沈默,他是爷爷的旧战友,我了解他,以他的品行,养不出令人失望的后辈。”

扶江生平静的话语一字一字地传进扶栀的耳朵里,一如从前的每一次反抗,他总是平静又不容置喙地告诉她:你的奋力反抗只是个笑话,不要?试图拥有自己的可笑的想法。

她的指甲深深地嵌进自己的肉里,努力撑直身子,强迫自己抬起头与扶江生对视:

“我不管他品行如何,我也不管这桩联姻是否牵扯到扶氏和长原的利益,我不愿意就是不愿意……”

扶栀深吸了一口气,不知是否是晚餐时偷喝了半口红酒的缘由,她只觉得?开了口之后,一股热气涌上头,冲得她鼻头发酸,不管不顾地说了出来。

“从小到大,我和哥哥哪次回来不是被你逼着做不喜欢的事情?,学游泳、学芭蕾、学马术……你知道我喜欢什么吗?我不喜欢栀子花,我喜欢玫瑰,我不喜欢马术,我喜欢看漫画,这些连哥哥都知道,你却从来……”

话至此,扶栀的嗓间发着颤,声音哽咽住。

她狠狠掐着自己的手心,不让自己躲避开扶江生审视的目光,她强迫自己勇敢一回,再次颤着声音开口:“我不想活成一个木偶……爷爷,你不要?逼我了,好不好?”

扶栀带着哭腔的声音落下,偌大的书房里陷入了一种宁静,静得?仿佛能听到针落的声音。

古老氛围笼罩着沉静的书房,

扶江生定定凝视着扶栀,他的神色深深藏在反射着光的金丝眼镜之后,讳莫难辨。

良久,他道:“你说的东西,爷爷会慢慢去了解……就这一回,小栀,不要?任性。”

扶栀眼睫颤了下?,滚烫的泪水便顺着发?红的脸颊重重地砸了下?来。

她不愿在扶江生面前哭得狼狈,疾步推开了书房门。

余下?的哽咽却停滞在了喉间。

那双哭得泛红的水眸眨了眨,呼吸一颤,含着哭腔的声音陡然轻了下?来:“哥……哥哥?”

修长一道身影立在书房门外,走廊灯光昏暗,他一身冷戾的黑色冲锋衣,鸦羽碎发下,一双眼眸冷得吓人。

“你们在说,扶栀要?和沈知野……联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