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帝一连在远近泉声歇了三个晚上, 第四个晚上用晚膳的时候,敬则则就开始欲言又止了,皇帝这是把她架在火上烤啊。
“你这儿的粉蒸肉做得实不错, 看来小厨房是给你设对了。”沈沉道。
远近泉声的小厨房是现成儿的, 以前也不知谁住过, 皇帝居然知道这儿有厨房就给她安排在这儿来了。敬则则自然把小厨房给善加利用了起来,说实话御厨都是大厨,但耐不住宫中规矩深森严,他们空有一身本事却没多少施展的空间,分到敬则则这儿来倒是可以一展手艺。
听皇帝说粉蒸肉, 敬则则道:“其实也没什么稀奇的, 昨儿晚上臣妾就吩咐华容早起去摘一老一嫩两片大荷叶。粉蒸肉的米粉是王厨自制的,他家祖传的秘方,另外加了点儿茯苓粉, 先用老荷叶包蒸熟备用, 到晚上吃之前用嫩荷叶包了蒸热上桌就成了。”
“难怪荷叶香清透醇芳, 且香不腻。”沈沉点头道, “这粉蒸肉软糯,皇后也爱吃,不御厨做的却不如你这里的好。那王厨子不是从御厨里拨过来的么, 怎的以前不见这样的手艺?”
“他的米粉虽好,可不知道用老嫩荷叶分开了包呀。”敬则则颇为自得, “臣妾虽然自己不动手,可喜欢动脑呀。”她说点了点自己的脑袋, 很是自傲的样子。
沈沉笑起来,“是了。你明儿把这粉蒸肉孝敬皇后一份,她若是吃好, 你把这秘方,有让王厨子把他的祖传秘方都一并给皇后的小厨房抄一份。”
敬则则心想,皇后这么多年的贤惠却也不是白干的,至少皇帝的心里时时都有她,连吃一盘粉蒸肉都想着她。敬则则心里少不得有些酸涩,但很快就自己克制了起来,她并没有拈酸吃醋的资格,说吃醋也得不偿失。不有些情绪控制不住而已,但若是真能控制也就不是人了,敬则则挺会宽慰自己的。
“是皇上想得周到。明日早晨臣妾亲自去荷塘里给皇后娘娘挑荷叶。”敬则则按醋意笑盈盈地道。
“行了,诚心并不在这上头,你不要借这样的由头去玩水。”沈沉道。
敬则则嘟起嘴道:“皇上这话好没道理,荷塘的水臣妾从来不玩的。”
敬则则的确不玩荷塘的水,觉得头太浑浊。但她从小读书念诗长大,读过的有关“莲叶、荷塘”的诗词不知繁几,所以趁皇帝起身去打拳时,她让底人备了船,自个儿背了个小竹篓摇橹,拨开茂密的莲叶钻了进去。
敬则则用棉线拴了点儿饵,在莲池里钓红背大头虾。她小时候在祖母家干,后来在自己家的荷池里也干过,所以轻车熟路。一边钓虾子,一边找看得上眼的荷叶,不仅为了做粉蒸肉,想拿荷叶做酒杯,晚上喝冰酒。
因为做的是极高兴的事儿,嘴里少不得哼起了小曲,“碧水湖上采芙蓉,人影虽波动……美人笑道:莲花相似,情短藕丝长。”
唱到这儿,敬则则就没往了,本来是轻快欢悦地开曲,然后来却是黯然神伤之词了。于是改唱了“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
因想把先才的惆怅给抛之脑后,所以这一曲声音难免就大了起来。
清晨薄雾笼罩荷塘,倒也不虑被外人瞧见。
只是敬则则才高歌了半曲,就听得岸上有人在唤她。她好生扫兴地撑小艇穿出荷塘,知道是华容唤她回去伺候皇帝。
谁知敬则则刚探出个头,就发现皇帝也在岸边,他那身影哪怕隔薄雾,她也认得出来。敬则则少不得加快了速度,把小艇撑到了岸边。
“你说不玩水?”沈沉黑脸斥责道。
敬则则跳上岸,在沈沉跟前挥了挥衣袖,“是没有玩水啊,身上都是干爽的。”
沈沉知道敬则则在家虽然管得严,但也是个娇养的,她母亲就生了她这么一个嫡女,能不宠捧着?所以性子有些娇憨,玩乐心重,你说了她,回头依旧是照样。
是以沈沉也不说玩水的事儿,“你倒是挺高兴的,曲子也唱得好。”
敬则则歌喉是有的,又甜又糯,黏糊到人心里去了,不比之当日绕梁三日的云采女还是要输上好几分。云世香的歌喉仿佛有仙气儿一般,带着沙沙声摩挲人的耳朵,让人忍不住沉醉。那种声音感觉起来更高等吧,比纯粹的甜糯会得人心一些,所以敬则则开口自谦道:“不及云采女多也。”
沈沉瞥了敬则则一眼,她从前是从来不在他跟前提别的女子的。
“你的竹篓里是什么在动弹?”沈沉转移话题问。
敬则则刚想说请他晚上来吃大头虾的,但旋即想着皇帝一连来了许多日了,这可不太好,何况她统共也没钓到多少,要分给皇帝吃,她真有些舍不得,便笑道:“就是摘莲叶的时候顺便带起了几只大头虾,臣妾瞧着挺可爱。”她说话便将竹篓递给了华容,连看也不肯给皇帝看。
华容一接过来就知道敬则则在“欺君”,哪里是几只啊,明明是很多很多只。
沈沉也没戳穿敬则则,只朝她伸出手。
敬则则只得将手放入沈沉的掌心。
“你看手是不是很凉?跟冰块似的了。”沈沉道。
敬则则娇俏地耸了耸肩,“皇上的手火炭似的,正合适,臣妾替你凉一凉,正好解暑。”
“花言巧语。”沈沉刚斥了一句,却见不远处袅袅娜娜走来一人,却是敬则则许久不见的柳缇衣。
柳缇衣瞧着景和帝似乎有些激动,上前两步给皇帝请了安,余光瞥见景和帝和敬则则牵着的手,有些黯然。
敬则则知道柳缇衣这时候来肯定是早发现皇帝的踪迹直奔他来的。她怀身孕被贬位份,又失宠,自然要想法复宠。
敬则则将手从景和帝掌心里抽出来,笑盈盈地道:“皇上,臣妾先回去让厨子做粉蒸肉去了,荷叶新鲜时清香最浓。”说罢她微微屈了屈腿,转身便走了。
柳缇衣心却诧异,没想到敬氏居然主动退让,给自己制造机会。
“皇上。”待敬则则的身影转过小径后,柳缇衣这才怯怯地再次唤了一声景和帝,“皇上,嫔妾知道错了。”
沈沉此刻都还在看敬则则消失的方向,听得柳缇衣的话,只微微侧了侧头,“真的知错,假的知错,要日子久了才能分辨。你把肚里的孩子养好才是真的。”
说罢沈沉也不停留,转身回了烟波致爽,留柳缇衣独自一人站既委屈又可怜。
这个晚上景和帝可算是没到远近泉声了,敬则则松了口气,龚姑姑也松了口气。
宫门落钥时,敬则则少不得好笑地看龚铁兰,“姑姑,以前皇上不来你也急,怎么现在皇上来你也提心吊胆?”
龚铁兰道:“娘娘,俗话说过犹不及,且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宫里容不得人失宠,也容不得人太受宠。”
敬则则点点头,“知道的。”景和帝这个人吧,你吃醋他厌烦你小气,可不吃醋吧又觉得你不在乎他,很是难伺候,至今敬则则都还有些把握不住分寸,可有一点儿是清楚的,她早晨提前离开的事儿肯定是惹他不快了,晚上不来是应当的。
“对了,娘娘,午皇后娘娘宫中的管事太监刘大江来送点心,说是皇后娘娘吃了那粉蒸肉很是受用。”龚铁兰道。
这在敬则则的意料之中,所以道:“那让王厨去皇后娘娘那里教一她的厨子制粉,把咱们蒸肉的诀窍也一并告知。另外……”敬则则沉吟了一道:“明日,两宫太后那儿也孝敬一份粉蒸肉去。”
龚铁兰连声应了,露出笑容道:“娘娘可算是懂事儿了,这后宫啊虽然是皇上的后宫,然而说句大不敬的话,皇上一月里能到后宫几次啊,又有多少心思在这里?得是两宫太后和皇后娘娘说了算。”
敬则则苦笑,“姑姑,这些道理都知道,可两宫太后却都不是我能讨好的。”西太后就不提了,东太后当初能混成皇后,也不是什么人都能讨好的。”
敬则则满心以为怎么景和帝也要冷落自己几日,可谁曾想第二日傍晚没传膳时,烟波致爽的太监就来传话,皇帝翻的是她的牌。
敬则则有些牙疼,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实则不是她有多被宠爱,是皇帝就没有别的人可以选了,祝新惠和柳缇衣有了身孕,宋德妃因为皇后寿辰的事儿得罪了皇帝连带着宋珍晴也失了宠,其他低位嫔妃似乎没有多出众的,出众的以舞邀君宠的庄小莲还在禁足,唱歌的云世香似乎不怎么能如皇帝的眼,也就一个瑾婕妤卫官儿稍微有宠些。
但皇帝嘛总不能日日都宠幸一人,前段日子卫官儿受宠,现在就轮到自己了,敬则则如是想。只是柳缇衣也忒不中用了,亏她还主动退让给她制造机会,皇帝居然还是没去她宫中看一眼。
传膳时景和帝便到了远近泉声,敬则则上前迎驾只听得他道:“老远就闻着香味了,你今儿吃什么?”
桌上其实就两道菜,煨豆腐,以及酱烧大头虾,大头虾昨儿没做来吃是因为要清肠。却听皇帝道:“是你昨日钓的?特地等朕今日来尝的么?”
哈哈,敬则则真想大笑两声,皇帝真挺会自作多情的。
待饭菜端上了桌,“怎的是这么寒碜?”沈沉不满地看敬则则的饭桌。
敬则则赶紧道:“是臣妾吩咐如此上菜的。菜式一多浪不浪费另说,但吃起来嘴里的味道乱七八糟,反失了美味。倒不如餐餐就一两道精致的菜,合胃口些。”
皇帝是不碰虾的,尤其是带壳的虾。他看香气四溢的煨豆腐,夹了一筷子放入嘴里,品了品,“怎么最寻常的东西到你这儿就变了味儿?”
敬则则将手指放入撒了菊花瓣的仿定釉缠枝莲纹葵瓣盆里净了净手,夹了一只大头虾,熟练地剥起壳来,嘴里道:“这豆腐其实挺寻常的,就是事先用吊好的黄豆芽汤煮,豆腐和豆芽绝配,等豆腐生了蜂窝眼,就改用清鸡汤小火煨。今儿是因为要配这大头虾吃,所以只是清汤炖,若是单独吃,把豆腐捞起来再配料炒,因为蜂窝眼早被鸡汤给堵住了,菜油就进不去,不太油腻,又不又豆腥味儿,也是一道上佳的菜呢。”
“说起吃来你就一套一套的。”沈沉笑道,“你昨日不是说只钓了几只大头虾么?怎的朕看这一盘挺多的。满满的一竹篓,亏你说几小只。”
敬则则只能睁眼说瞎话地道:“可能臣妾所谓的多少和皇上你所谓的多少不一样吧。”
沈沉乜斜了敬则则一眼,“怎么,怕朕吃了你的大头虾么?”
敬则则将剥好的一只虾肉放入皇帝的碟里,“皇上你看看这大头虾,瞧着巴掌那么长,可真的剥出来就小手指这么点儿肉。”她这话似乎就是承认了怕皇帝跟她抢吃的。
沈沉也不发,只不做声地一只又一只吃敬则则剥的大头虾,到最后一只也没给敬则则剩下。
待吃完了大头虾,他夹了一筷子清爽怡人的煨豆腐,“这里面不止是鸡汤吧?”
敬则则道:“皇上的舌头可真尖呢,鸡汤里的确不止鸡汤,为了让汤鲜美,臣妾加了调料的。是把干贝、木耳、蘑菇等都晒干磨成粉,熬汤的时候加一点儿可以提鲜。”
沈沉美美地用了一餐,敬则则却只落得吃了点儿鸡汤豆腐。她安慰自己权做瘦身了,最近有小厨房吃得好,她好似长了点儿肉。等皇帝明天不来了,她就去钓一竹篓的大头虾自己一人独享。
“这豆腐不错,只是还是大头虾更鲜些,酱料里带着一丝辛辣,很是开胃,且膏腴芳润,有回甘。”沈沉道。
敬则则立即睁一双大大的稚气的眼睛,可怜巴巴地道:“臣妾不知道,因为臣妾一只也没吃到。”
沈沉忍不住大笑起来。
敬则则没好气地道:“臣妾就知道皇上是故意的。”
“谁让你自己小气的。”沈沉捏捏敬则则的鼻子,“你若真要吃,明日朕让侍卫去钓。”
敬则则连连摆手,“不用不用,皇上觉好吃,想来是因为这是臣妾亲手钓的。若真是一大盆一大盆地钓上来,却就没有那么美味了。任何东西,都是不够吃才美。”
人,其实也是一样的。皇帝多来几次,也就不觉得她新鲜了。